李寂如
桃花寺四户人家，泥墙屋都黄得可爱。大姐屋西北角，独有一片竹林青翠。论起竹林所有权，却是屋前黑皮家的。
205国道往淳安县千岛湖方向，绕了四户人家在叉口江段一个馒头似的山坡上。大姐家在最上端，另三户人家撑持在下方，被桔树、梨树、柿树所围，有如人间天上。炊烟袅袅直上时，常有黑点在高空展翅盘旋。四时晨昏，都映在环绕村庄的姜坞河里。清晨，男人们担了木桶去河里担水，女人们在河边洗菜洗衣；暮色里他们去河里沐足洗脸。后来竹林主人黑皮得了肺疾，挑不动水。反正林中竹茂，砍了数十根，剖成两半，挖去中间的节，倒放过来，置于杉木棍撑持的“X”上，从茶园边的一处山泉接了清水过来，那片小山坡从此清水哗哗不绝。三户人家，索性也到竹简下接水喝，不用一分钱。
竹子年年砍，竹笋年年发，竹林年年看去都像老样子。
我小时候去大姐家，常被大姐夫嘲为没屁股，人在家中一晃就不见踪影，最后都在竹林中寻到。一半是蹲着看蚂蚁，一半是在竹林中，有时可捡到刚生的土鸡蛋。一枚在手，如中巨奖。竹林大概二百来平方，竖着百来棵或肥或瘦的竹子立在那里，一根根美得妖精似的。最粗的有碗大，最细的比手臂略粗。因为年年间伐，疏密倒是得当。况坡度和缓，在其间走走，真是一个美妙的休闲去处。但不知什么缘故，我读小学时，人在竹林里走，脑子里冒出的诗句却是陈毅的“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大概跟站在竹林中，望见对面青山上全是青松翠柏有关吧。
竹林中有一条羊肠小径，应了鲁迅先生那句名言，说无章法，走着却自然有趣。小径刚好将竹林二八开。所以有时放大来看，这竹林也是山坡巨人的一头长发。不知是黑皮老婆常用竹梢枝扎成的竹帚扫过，还是林间清风所为，反正走过时都分外清爽。就算大雨初过，因为地势的缘故，竹林里半点积水没有，走进去，反而是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清新。大姐家的鸡，黑皮家的鸡都经常到竹林闲逛，它们走过后，有时把鸡爪的痕印在小径上，与小径上偶尔三片竹叶碰巧摆出的“个”字造型相映成趣。我有时对一连看到的几个竹叶“个”字，总是忍不住会去拍拍竹杆，感受每根竹子竹节里那颗淘气的心。
竹林不似山林，少有杂草。只有几丛极细的小竹，盆景似地点缀其间。林下土质偏黄，其中的小石块都可以拿了直接在地上写字。要是有颜色呈黑色的蚂蚁成队走过，一目了然。我们有时也捡起小石子，在竹节上画上眼睛嘴巴，它们就变成头顶绿发的妖怪了。
因为是坡，站在竹林的上方，整片竹林在望，脚下高低起伏、丘壑纵横，俨然山河在望。而竹竿森列，有如卫兵。竹自有高风亮节，可是不安分的竹鞭却常从黄土下破土而出给人惊喜。竹鞭的长度据传与竹子的高度相等，竹笋大发的春季，那些竹林边的土地，明明没有竹子，却会有竹笋冒出来。这笋的归属，也是大大考验了乡里乡亲的胸襟与行事为人。无竹有笋的地主，要是见地里平白冒出好笋，大喜之下会插上草标，宣示该笋主权及留笋成竹之意。于是笋而成竹、竹而生笋，竹林又往广里阔了一分。要是遇上双方都是鄙吝的，谁先见笋，先下手为强者得。赢得的或是一场相骂。当然，在我们家乡因为一两棵竹笋吵架的事少而又少，毕竟山间的竹林，谁家没有几根竹子，谁家的腊肉会缺笋去煮呢！尤其黑皮，不仅这里有一片竹林，别的山坡上还有，是笋的巨富，见到我，总是说“舅舅喜欢，自己掰几根去！”掰笋自然不会，但是和竹笋比高的傻事，倒是年年会做上一回。还会拿黑皮倒在林里的笋壳，用剪刀剪出燕子的形状。
竹林边上有茶园。一行行翠茶排列有序修剪齐整，加之坡度不高，与竹林两相得宜。立于竹林之内，可以听到茶姑隔着茶丛笑骂家长里短，而并不影响手上公鸡啄米般的动作。桃花寺最美的茶姑远君美得像个传说。出嫁前，桃花寺村曾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着方圆十里的男青年们的心。他们或借口讨水，或到溪中摸青蛳，或到竹林边摘茶枹和野果，清风有意，只为和那霞彩相逢一次。只是名花早已有主，迟到的探花郎只有怅然而归了。好在花开花谢，四季轮回里，爱情永不老去。大美人远去了，她的妹妹小君又出落得大方起来。几根电线杆仍竖在坡上林边，细细的电线映在天空成了线谱，只等远方的或山间的飞鸟站上去谱曲。
竹林茶园相交地带，因为有茶籽树、野草莓、小目钱果，在四五月间常有惊喜。也许是桃花寺人见得多了，也许是我这个闲人对这些野果分外稀奇，反正有野果入嘴的时刻，整个桃花寺村都是酸甜而生动的。
清风明月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我站在竹林里发呆的时刻，竹叶间簌簌的响声和清凉的月光曾使我孤寂的青春时光多了慰藉。竹林是懂我的，它知道我有一颗大山关不住的心。在壮志满怀之际，借着竹梢高指的天空，发一声震彻屋宇的长啸。竹林的小径上偶尔会走过远君，相仿的年龄，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乡村最美的容颜，也看到了所有山间开放的花朵的无可名状的怅惘。
在竹林中我最爱的事业是挖冬笋。冬笋碰上我是幸事，碰上二姐夫权龙则是个灾难！二姐夫挖出来的冬笋炒起来有专业之美。我自认挖的笋比二姐夫挖的滋味更美，一则因为难得挖到的稀缺之美，二则有着天意难测的机缘之美，三则有着以不挖得为得的不求之美。实际的成果是，我在小竹林里挖冬笋几十年，至今没有挖到过一根冬笋。嘲我没屁股的大姐夫，在这件事上，倒是从来没有嘲笑过我。反被我嘲笑他装的锄头，时常被我挖脱了锄头柄！
春雷震震，小竹林的春笋也该破土而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