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星

写下这个标题之前，我曾经思忖过一段时间，最后觉得还是这个较合适。

上大学时，有一阵子赶时髦，也捧起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读起来，不过花了个把星期时间就读完了，囫囵吞枣，仅停留在一知半解上。一堂外国文学课上，年轻激进的教师在分析安娜·卡列尼娜这个人物形象时，情绪显得异常激动。他说，改革开放之初部分外国影片在国内解禁重新放映，他在杭州看完电影《安娜·卡列尼娜》走出影院时，听到身边观众在议论安娜，骂安娜是个婊子，顿时血脉喷张。他有些遏制不住，愤怒地说，啧啧，这些人的素质，什么欣赏水平……

此后在漫长的三十年时间里，我几乎把英国、美国、法国、苏联、俄罗斯根据小说改编的所有电影、电视剧都看了，有的观看不下三次，反复咀嚼，再三揣摩，对托尔斯泰在作品中的匠心独运惊叹不已，对安娜这个人物形象的认识不断加深，对爱与生活两者关系的领悟更上层楼……

安娜被誉为世界文学史上最璀璨的女性形象。她的美貌、智慧、勇敢、率真、执着，曾俘获不少读者的心。托尔斯泰对笔下的安娜不吝笔墨，大加赞赏。“她那穿着简朴的黑衣裳的姿态是迷人的，她那戴着手镯的圆圆的手臂是迷人的，她那生气勃勃的、美丽的脸蛋是迷人的……”安娜作为生活在圣彼得堡的贵族妇女，风姿绰约，仪态万千，是上流社会贵族妇女的标杆式人物。安娜从莫斯科探亲回到圣彼得堡，在火车站邂逅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青年军官渥伦斯基。那一刻，四目相对，一见钟情，迸射出积压已久情感的火花。安娜那根蛰伏多年渴望爱的琴弦，瞬间被拨动了——她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们这里不妨借用安娜这个文学形象，探讨一下现实和理想、物质和精神、生活和爱情等诸种关系。安娜出生并不高贵，但嫁入豪门，她的丈夫卡列宁醉心功名，位高权重，是圣彼得堡政坛的一匹黑马。婚后安娜过着锦衣玉食的贵族式生活。但我们因此把安娜对美好爱情的渴望和追求简单地归咎于如古人云“饱暖思淫欲”，显然过于把她庸俗化了，把她品位贬低了。按照美国心理学家马洛斯的理论，人的需要层次理论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会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五类。安娜显然跨越了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她的行为最多属于追逐第三层次即社会需求，远未达到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的层面。社会需求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友爱的需求，即人人都需要伙伴之间、同事之间的关系融洽或保持友谊和忠诚；人人都希望得到爱情，希望爱别人，也渴望接受别人的爱。二是归属的需求，即人都有一种归属于一个群体的感情，希望成为群体中的一员，并相互关心和照顾。感情上的需要比生理上的需要来得细致，它和一个人的生理特性、经历、教育、宗教信仰都有关系。请注意，这里的关键词是“希望得到爱情，希望爱别人，也渴望接受别人的爱”。当卡列宁以冷酷的方式提醒安娜对自己行为检点时，她几乎用洪荒之力为自己辩解:“我需要爱、需要生活”。毋庸讳言，安娜和卡列宁过着的无爱生活，当初他们的婚姻是安娜好心的姑妈撮合的，姑妈认为卡列宁是一个好人，值得终身托付。成家后，卡列宁利用他的职务影响又为安娜的哥哥斯蒂瓦谋取了生计。按说，安娜应该十分感谢或感恩才是。但至少在精神层面上，安娜和卡列宁并不般配，安娜年轻美丽，也有较高的文化素养，在拥有丰裕的物质生活后，依然对美好生活包括幸福爱情充满向往；而卡列宁除了热衷于仕途上升攫取更高的权力，平时在家庭生活上表现较为冷漠古板无趣，说话也是严谨的程序式的官腔，安娜斥之为“机器”也不为过。因此，他们一开始的结合就是不幸的，埋下了破裂的种子。我们可以理解为安娜婚配时年幼无知或屈从于生活或物质，没有更多顾及自己一生的情感需求。尽管卡列宁认为他们的婚姻是奉了“神的旨意”，可“无爱”的婚姻经不起时间考验，在安娜与渥伦斯基激情、偷情甚至要求离婚的“战争”中分崩瓦解。

我们从托翁的作品中，领略了安娜和渥伦斯基波澜壮阔的爱情，不禁折服于他们追求爱情的大无畏精神和冲破世俗樊篱的决心。但人是环境的产物，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一旦遭遇现实的重压和负荷，这雄奇的伟岸的浪漫的爱情立马枯萎甚至走向没落。首先，圣彼得堡上流社会暴露出其虚伪的本性，无情地抛弃了安娜和渥伦斯基，使他们社交圈子越来越窄，以致寸步难行；二是生活困顿打压，渥伦斯基母亲明确表示，若儿子不与安娜断绝关系，将不再向他们提供生活资助。没有了基本的经济来源，崇高的爱情只能是“奢侈品”了，还能维续吗？三是琐碎烦冗生活的消磨。暴风雨般的激情、缠绕悱恻的情爱过后，一切归于平静，生活又变成一潭死水。安娜渴望和沉醉的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的爱情，同样经不起时间销蚀。读小说《安娜》，我甚至找不到一点理由怀疑渥伦斯基对安娜的爱，他欣赏安娜高贵的、冰清玉洁般的甚至需要仰视的爱，的确没有动摇过。但他毕竟是一个处于事业上升期的贵族军官，“既要美人，又要江山”，对这一点我们不必苛求他做得更好。渥伦斯基后期经常到军官俱乐部去躲避，他害怕回来后安娜那质询的口吻、怀疑的目光、喋喋不休的纠缠、神经质般的举动……安娜对爱情坚挺的理由是：我给了你全部的爱，你必须回馈我百分之百的情。渥伦斯基的怯场，同安娜的“让爱在灿烂中死去，让爱在灰烬中重生”的绚丽形象形成鲜明的对照。请注意，这里说渥伦斯基的怯场，是指对生活的妥协，而不是对安娜感情的游移。

让我们暂时牵住思想脱缰的野马，回归现实的生活中来。不管是过往和现在，世上过着无爱婚姻的男男女女，俯拾皆是，常听人说起自己的婚姻是“凑合”两字，再简单不过了。为平庸的生活，为已获取的名誉，为还需要培养的子女……那么，如果上述境遇的人人都像安娜一样，因为对婚姻稍有不满包括感情不满就勇敢地挣脱家庭的约束，去追求所谓的自由和幸福，那这世界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子了。我这么说，可能招致许多人的口诛笔伐：照你这样说，人活世上一点理想、一点精神都没了，干脆向庸俗的生活屈从算了，还去追求什么幸福生活呢？做到婚前睁大双眼，婚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又有几何？

行文至此，有些写不下去了。我只想说，文学是文学，生活是生活，两者不可等同。但有一点还须说明：文学可以启迪我们的生活，照亮前行的道路，但她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

最后冷不丁冒出这样的感悟：文学可以浪漫，生活需要情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