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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前寻古迹 2023年03月13日

◎严锦宏

人总是对已逝去或即将消失的事物特别得留恋,譬如时间,譬如生命,譬如过往的历史。

早春二月,绵绵细雨中,我走进了县城东北端的驿前村。这里曾经是驿站,它带给我的视觉冲击,并不只是它逐渐走向城市边缘的脚步,而是撒落在每个僻静处孤寂的斑剥印迹。

关王殿 天妃宫

我静静地伫立于一座空旷的废墟前。这是曾经的“关王殿”,建造年代不详。

最外层呈“门”字型排列的三根高大石柱,光秃秃地矗立于杂草遍生的空地上。四周的残垣断壁,跨度几十米长,依稀看到当年大殿的大气和恢宏。殿前后共两进,断墙左右两边的拱门,是外进通向里进的通道。

据当地村民说,昔日大殿内设关公座像还有诸多壁画,整个建筑雕梁画栋,华丽气派,牛腿雀替上精雕细刻着各种人物故事、花鸟草虫,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一场“破四旧”浩劫,将这些珍贵的艺术品摧毁得面目全非,残留的木雕牛腿和花窗被文物贩子廉价收购了,就连铺在地面的刻花青石板都无一幸免。整个关王殿只剩半座躯壳。

村里一位93岁的老太太见证了当年大殿曾经的辉煌,感叹说:“真可惜呀,就这样被毁了。当年香火旺盛得不得了,整个地方的人都虔诚供奉和祭拜。”老人介绍说,关老爷可灵了,那年“长毛”(太平军)进犯龙游,关公显灵,就那么用大刀一拨拉,就把“长毛”拨到别处去了,没伤到驿前的百姓。

在关王殿的对面就是天妃宫的遗址。

所谓的遗址,也只剩一半破旧的照壁和几根长条的青石板而已。不知从何时起,这里的居民以照壁为一侧墙,建起一座小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居住在小屋里,照壁上本是精美绝伦的壁画,全被烟熏火燎得漆黑一片。幸好屋顶的上方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各种人物故事、飞禽走兽之类的砖雕图案,此足以见证当年能工巧匠的鬼斧神工。另两条青石板,呈“八”字状横亘于路边的墙脚下,石板的正面雕有相对的两条草龙和祥云。石板岁岁年年,承载着历史的沉重,似乎无言地向过往的人们诉说着悲哀和不幸。

石碑 石柱 石墩

关王殿的遗址内,东西面各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碑均为青灰色,石质细腻。

一碑名曰“重修官驿前堤岸碑”,清代光绪十三年(公元1887年)十一月立,县令高英撰碑文。此碑高2.10米,宽1米,厚0.14米。因碑体长年风吹雨蚀,碑文有的文字已模糊不清了。

旧时,驿前是龙游县城段衢江南岸主要码头,商贾云集,经济繁荣。码头共分四处,为:接官码头、背板码头、渡船码头、天灯码头。三丈多高的江岸,全部用大块红条石铺砌而成,它牢牢地阻挡住千百年来洪水的侵蚀。碑中所记载的便是清代光绪年间重修官驿前堤岸的概况:

“龙邑既筑姜席堰不数月,复有修驿前河堤”“因……外夷通商轮艘为便而小民之业操舟负载者,实隐受其困”。

另一碑名曰“重修平政浮桥碑记”,碑中记载:“所谓平政浮桥者,桥在县治大北门外,长一里而强为南北往来孔道。前清光绪初年,县令高君(高英)因行人……阻隔,故创建此桥以通之。而勤募监修以卒于成者,则为邑绅张芬”,“骤连飓风之变,吹失桥船桥板甚多里余长,桥断将不续,乃集诸绅会商于庭谋,所以修复而扩张之……”。

县令高英曾撰《劝捐兴造浮桥谕》:“事有言之甚易而行之实难者,大都因于经费缺乏之故。赋税繁重,生计维艰,人民方自救之”。

重修的平政浮桥将其与对岸茶圩镇相接,大大便利了商民。由此两块石碑所记之史事可以看出,当时的县令勤于急民所急,为民办实事,率领民众自强自救,可谓留有功德。

由一位村里的阿婆引领,我又来到一座倒塌的机房内,看见一根数米长的青石柱婷婷矗立于地。此柱呈八面型立体状,每面刻有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莲花座上各有一位小佛像。佛像神情各异,拢手呈跌迦坐。柱子每面各有一句佛号:“南无宝胜佛如来”“南无阿弥陀如来”“南无甘露玉如来”……

我久久地注视着、轻摩着柱子,默默地与之对话,仿佛看见静寂的虚空世界中,莲花正徐徐绽放,仁慈的众佛飘飘然环绕在我的四周,个个慈眉善目,庄严安详。

此柱年代已无据可考,村民俗称之为“将军柱”,原先有三个,立在村庄不同方位。据说建造之时,请了众多和尚念经数天,并放鞭炮,其用途在于镇邪,避免翻船、小孩溺水等。村民经常在柱子前焚香顶礼膜拜,祈求平安。随着年代的变迁,后来柱子也用于泊船栓绳了。

其余两根柱子据说已被埋地下,只剩一根石柱遗世独立。

漫步于驿前的弄堂、门前、转角,总有三三两两大小石墩散落着,方正的、圆形的,虽有残缺却不失其古拙、厚重之美。这大大小小的石墩,其实就是旗墩,古时用来插旗杆的。

我凝神屏气,感受着它们的凝重厚实,感知着它们的沧桑深邃。完全能够想象,当年它的主人是怎样的威风显赫。如今,这一切都随风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

残垣 断壁 旧址

驿前,给人视觉最为苍桑的,莫过于那些灰、白、黑相间的断壁、砖瓦跌落的残垣和那些依然飞檐翘角的旧址,以及瓦背、墙角、石阶布满的厚厚的青苔。

这个村庄,至今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张家行的田地多,严万通的铜佃银子多”。“张家行”说的是龙游首屈一指的首富张芬,清朝光绪年他曾捐巨金修造平政浮桥;严万通商号是典型的龙商代表,他从白手起家经营南货店,到经营烟草生意,直至烟草出口日本,海外贸易风生水起,名声远扬。现如今,这两家的遗址仍与村民的新宅相邻,好似进行着一场古今对话。

时间不断流逝,却流不走千年的沉淀。星转斗移,惟有历史的印记无法磨灭。

轻踏在鹅卵石小道,徘徊于弄堂、破旧院落之间,似乎走进了时光遂道。那一个个或整体或零碎的历史元素,已经被切换成黑白胶片,一张张、一幅幅,立体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交替着和我内心对白。我听见了时光遂道中发出的沉重叹息:千年红尘,曾经的辉煌,曾经的血泪,曾经的刀光剑影,曾经的爱恨情仇,如今都已灰飞烟灭,归于寂静,归于湮没。

留下的,惟有斑驳陆离、模糊孤独的历史印迹,在无言地诉说着岁月变迁、沧海桑田;留下的,惟有沉重的思考:

如果时代的进步,要以破坏或者毁灭先人的某种文化精华骨髓为前提,那这样的社会进步代价是否太大?如果一个城市的变革就是要以毁灭另一种东西为代价,那么这种现代和繁华,岂不成为了一种毫无精神深度和历史厚度的现世浮华?

驿前印迹,它在过去时,是辉煌;在现在时,是几代人的记忆;在将来时,那会是什么?

假如我们永远漠视它的存在,假如我们不去触碰它,假如我们不把它视为有生命的并以自己的生命去感知它、续承它,毋庸置疑,将来就真的会灰飞烟灭,难存一丝生命气息。

印迹不存,记忆消失,这些代表历史和文化的符号,将连同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及先哲们创造的雕刻、建筑、绘画、诗歌等精神瑰宝,如同尘埃,一起和时间遁入到宇宙的虚空中,我们的后人将无以为续,无以感知,将会出现文化血脉的断层、脱链,而我们这些将来被后人称之为“先人”的人们,必成为民族文化之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