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文献记载,姑蔑是东方的一个古老国族,至春秋时期仍然有其族群活动的遗迹可考。《春秋》隐公元年:“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杜预注:“邾,今鲁国邹县也。蔑,姑蔑,鲁地。鲁国卞县南有姑城。”《春秋左传正义》卷二《校勘记》:“惠栋《春秋左传补注》云,‘蔑,本姑蔑,定十二年《传》费人北,败诸姑蔑是也。隐公名息姑,而当时史官为之讳’。”并对杜注“卞县南有姑城”之文校云:“释文卞或作弁,按卞俗弁字。杜氏《释例》地名姑下有蔑字,《史记·孔子世家·正义》引杜注亦作姑蔑城。”是其认为《春秋》经文省姑称蔑乃为鲁隐公讳,而杜注姑城一名则脱蔑字。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同年此条下也注云:“蔑,鲁地,即定公十二年之姑蔑,在今山东省泗水县东四十五里之地。”杨先生赞成惠栋蔑为姑蔑避讳省称之说,并指出:“《春秋经传集解·后序》引《竹书纪年》‘鲁隐公及邾庄公盟于姑蔑’,正作姑蔑。《竹书纪年》乃魏国史书,不必为鲁讳,因不省‘姑’字亦证成惠说。”其说可从。
值得注意的是,今本《春秋》三传中,对于隐公元年鲁邹盟于蔑之经文,《左传》的记载与之完全一致,而《公羊传》和《谷梁传》蔑俱作昧,则史籍中姑蔑又作姑昧。《释文》云:“昧,亡结反。”“味,音蔑。”杨伯峻先生认为“盖同意假借,犹战国时楚之唐蔑,亦作唐昧。”①可知蔑音昧,二字的同音假借,为我们探讨姑蔑的族源,提供了一条重要的线索。循此线索,我们不仅可以大致追索姑蔑族的源流,而且可以进而考察上古族群互动以至重组的史实。
《礼记·明堂位》:“东夷之乐曰昧。”显然,结合春秋初年鲁国境内姑蔑地名,姑蔑亦即姑昧在周代人的视野中已属东夷之人。但是,他们本应是夏王朝集团中的重要部族韦或曰豕韦的后裔。豕韦是远古黄河流域历史最悠久的族氏之一,属于华夏集团,在传世文献中留有斑斑可考的记载。《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晋太史墨曰:“有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之。夏后嘉之,赐氏曰御龙氏,以更豕韦氏。”杜注云:“更,代也。以刘累代彭姓之豕韦,累寻迁鲁县,豕韦复国,至商而灭,累之后世复承其国为豕韦氏。”可知夏室重臣豕韦氏先后有两个族系,前者大约即《世本》所记“防姓”豕韦,从夏初以来,长期是夏王亲信族邦,至帝孔甲时方为御龙氏更替,不久又曾复国,后亡于商,因而《国语·郑语》云:“豕韦、诸稽则商灭之矣。”《诗经·商颂·长发》亦云:“韦顾既伐,昆吾夏桀。”其诗载成汤灭夏,以先翦灭韦为战略上的前提步骤,足证其在夏朝共主政治体系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韦属古微部字,昧乃古祭部字,微祭合韵相通,故其人又可称为昧、妹、沫、靺、秽、濊。据徐中舒先生研究,这支豕韦原是一个从事采捕而兼有粗耕农业的部族,并有衣猪皮的习惯,夏亡后其后裔逃亡远徙东北者如靺鞨、挹娄,直至汉代仍然保留着这一古老的风俗。②《后汉书·挹娄传》记其“常为穴居,以深为贵,大家至接九梯。好养豕,食其肉,衣其皮。冬以豕膏涂身,厚数分,以御风寒”。不过,豕韦部族在夏亡后逃徙东北的只是一部分,其余部分则降服商人,成为其外服族邦而仍居留于广大黄河流域。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记晋国大臣范宣子追述其祖先历史云:“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此说与昭公二十九年晋太史墨所云合,实指孔甲时由御龙氏代为豕韦氏者,此后一家豕韦氏据《国语·郑语》所记为彭姓,且云“大彭、豕韦为商伯矣”。《诗经·长发》郑玄《毛诗笺》也云:“韦,豕韦,彭姓是也。”《郑语》韦注:“大彭,陆终第三子,曰篯,为彭姓,封于大彭,谓之彭祖。彭城是也。豕韦,彭姓之别封于豕韦者也。殷衰,二国相继为商伯。”按史墨及范宣子之说,这支豕韦出自陶唐氏,而据《郑语》上下文及韦注,其渊源更早,乃帝喾之后、祝融之裔,同样源于华夏。而由范宣子所述其祖先自虞夏至商周的历史,可知这支豕韦氏显然在殷商时期仍然居息于黄河流域,《郑语》更记其“为商伯”,属商王室倚重的同盟方国。
由此可见,上述两支豕韦氏都出于华夏,并非东夷。须指出的是,早在传说中的五帝时期,虞夏集团本活动于黄河中游中原一带,但因治理洪水、军事征伐等夷夏间族群互动缘故,和政治统治的需要,虞夏集团的若干分支国族已迁徙分布于黄河下游的东方广大地区。仅以夏人为例,杨向奎先生即曾指出:
“夏之同姓国,在古籍金文中可考者有观、莘、杞、曾、寒诸国,其地望则观在今山东观城县,居顾西,莘国约在今山东曹县,杞本在河南杞县,后一再迁徙,至山东昌乐。古曾国有二,一姬,一姒,姒姓之曾约在今山东峄县东。寒国之为姒姓见于金文(《攈古录》卷二之二),吴式芬引徐籀庄说,谓即寒浞之寒,如然,则少康于寒浞之争亦阋墙耳。”③
上述考论,杨先生旨在论证其夏民族起于东方的一贯观点,④本文则借以说明虞夏之际即有夏禹族的一些支系,因治水及其它政治社会因缘,已徙居于广大黄河下游地区。而随同移徙的,就有同属华夏集团的豕韦氏。夏亡以后,除部分逃徙东北外,豕韦氏的相当部分同黄河流域多数居民一样,降服商人,并成为这一新共主麾下众多国族构成的天下政治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尚书·酒诰》:“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妹土嗣尔股肱”。此妹邦、妹土,伪《孔传》称之为“妹国”,并云:“妹,地名,纣所都朝歌以北是。”朝歌一带,正是周公东征后卫康叔的封地。《诗经·鄘风·桑中》妹作沫,郑《笺》:“沫,卫邑。”《正义》曰:“《酒诰》注云:‘沫邦,纣之都所处也。’于《诗》国属鄘。”沫邑、妹邦、妹土,在今河南淇县一带,正好与《诗经·长发》中遭成汤首伐的韦(今河南滑县东南)紧相邻接,又从历史地理方面印证了沫、妹、妹和昧与韦的密切关系。由此可知,至迟到殷代晚期,妹国已经成为殷王室倚靠的亲信国族,因而地处殷王朝政治重心区域。商代晚期的卜辞反映殷王颇为重视之,《甲骨文合集》8064即记“王往于昧”,9596记“乎田于昧”。西周朝歌一带属卫后,地名妹、沫仍长期保留下来,《桑中》一诗所咏“沫之北矣”、“沫之东矣”、“沫之乡矣”可证,而《桑中》据诗序正是诗人讽刺卫国公室之作。
黄河下游地区的韦或曰豕韦部族,终有商一朝与徐、奄、熊、盈等东夷混居,逐渐接受了东夷的风俗,因而在商周之际,已被人们习惯性地视同东夷,并进而将整个韦或曰豕韦部族视为夷人,正因为如此,《后汉书·挹娄传》就径直将豕韦后裔挹娄归诸东夷,而《礼记·明堂位》亦云“东夷之乐曰昧”。此乃将姑昧人的音乐也“名从主人”。姑昧或姑蔑之名,当起于此时。凡此种种,反映了上古不同文化长期相互影响下族群互动重组的深刻历史进程。姑蔑族所居的地域,主要在上古奄境,具体位于今山东泗水一带。此外,《汉书·地理志》琅琊郡有姑幕县,幕当为蔑或昧的异写,乃姑蔑的一支,或为周人东征后将降周姑蔑人的一部分强迁于薄姑之地者,故班固注云:“都尉治。或曰薄姑。”准此则薄姑似亦应与姑蔑有待考之族系关联。《左传》昭公九年:“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克商以前,这里是商王朝在东方的重镇。武王克商后,封纣子武庚续商祀统有商众,商王朝特别是其在东方的势力并未真正遭到削弱,随时可能东山再起,武王为之忧心忡忡,两年后去世。成王年幼继位,周公摄政,管蔡流言猜忌,《尚书大传》等载奄君窜通武庚、管、蔡及殷人在东方的势力大规模叛乱,《逸周书:作雒解》云: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左传》昭公元年列举虞夏以来的叛乱时也云“周有徐、奄”。杜注:“二国皆嬴姓,《书序》曰成王伐淮夷,遂践奄。徐即淮夷。嬴音盈。”成王、周公东征三年,终于平定叛乱。《史记·周本纪》:“成王既迁殷遗民,周公以王命告,作《多士》、《无佚》。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践奄。成王既践奄,将迁其君于蒲姑。”这一商周之际重大的政治变动,导致了更大规模的族群互动、移徙与族群重组。据《孟子·滕文公》记载,东征践奄共“灭国者五十,至于海隅,驱虎豹犀象而远之。”《逸周书·作雒解》也称“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吕氏春秋·古乐》篇也曰:“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遂之,至于江南。”接下来就是鲁、卫、齐、晋等国之大规模分封,《左传》定公四年追述云:“分鲁公以……殷民六族,……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分之土田倍敦(附庸),……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昊之虚。”鲁国的分封,膺有藩屏周室、镇守东土之重大使命,故而由今河南鲁山县原封地徙封于东夷少昊之虚⑤。奄国故地,在今山东省曲阜及其附近地区。奄曾是盘庚迁殷前的商都,因而又称商奄。作为周初最重要的封国之一,鲁人既分有殷顽民六族,复抚有附庸和商奄之民,后者显然是周人到来之前的当地土著,姑蔑正是其中之一,应属原依附于奄的国族。降服周人后留在鲁统治下奄原居地的那部分姑蔑人,居于今山东省泗水县境,至春秋时期,其地名仍见于《春秋》。《左传》定公十二年,“仲由为季氏宰,将堕三都。于是叔孙氏堕郈,季氏将堕费。公山不狃、叔孙辄帅费人以袭鲁……仲尼命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史记·孔子世家》所载同此。此段史料,当取自春秋鲁史。不过,春秋时期,鲁国境内已不见姑蔑人活动的直接记载,应为其族已于黄河下游长期的族群互动过程中逐渐融入疆域人口明显扩展的鲁人之结果。周公东征之后留居原地并逐渐被鲁人所融者,只是姑蔑人的一部分,其主体部分,则当如《吕氏春秋·古乐》篇所记,于东征践奄时已被驱赶而随徐、奄、熊、盈等东夷诸族南徙,同样在传世文献及地方史志中留下了可供稽考的线索或传说,至迟在春秋时期已辗转迁居于苏浙交界一带。《国语·越语上》:“句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韦注:“姑蔑,今太湖是也。”《左传》哀公十三年:“越子伐吴……吴大子友、王子地、王孙弥庸、寿于姚自泓上观之,弥庸见姑蔑之旗,曰:‘吾父之旗也,不可以见仇而弗杀也!’”杜注:“姑蔑,越地,今东阳大末县。”“弥庸父为越所获,故姑蔑人得其旌旗。”此条记载表明,姑蔑人在越国军队中实占有重要地位,其在越国境内的居地按古代“名从主人”的惯例⑥,仍名姑蔑,证明其举族聚居、军政合一的传统仍一以贯之,因而才能在越军中保留完整的编制,充当强大的生力军。值得注意的是,根据杜预注文,此时的姑蔑已进一步南迁,地在汉以后的大末县,即今浙江省龙游县境。该县的政区地理沿革,雍正《浙江通志》卷七根据历代史志概述云:
“《元和郡县志》:‘(龙游)本春秋姑蔑之地。’《旧唐书·地理志》:‘汉大末县,属会稽郡,晋置龙丘县,以山为名,至隋废。’《唐书·地理地》:‘衢州信安郡龙丘。’《太平寰宇记》:‘钱镠改为龙游。’”
据该通志接下来列举之五代以后地志,其后除个别时侯外,龙游之名大体历代相沿不改,属衢州路或府,应是姑蔑国南迁最终的落脚地点。这在后世史志尤其地方志中颇有迹可寻。
《路史·国名记》:“姑蔑,一曰姑妹,大末也。”
雍正《浙江通志》卷四十八《古迹》十衢州府引《元丰九域志》云,姑蔑城“在榖南三里东门临薄里溪也,今东阳大末县。”注引《名胜志》:“龙游县北五里榖溪上有姑蔑城。”
《万历龙游县志》对姑蔑城的记载更具体:“姑蔑故城,旧经云城东西二百二十步,南北一百六十八步,高一丈七尺,厚四尺,周四百七十步,至今人犹呼寺城麓。”该志又记其地有姑蔑宫,在“县西北百余步灵耀寺,晋义熙中,即姑蔑宫址建其伽南神,谓是姑蔑子。”相传龙游县东华山原有姑蔑子墓,《崇祯衢州府志》 云:“在县东二里,下有姑蔑子墓”⑦。虽然汉晋以后姑蔑的名字已渐从正史中消失,上述地方文献的记载却表明,龙游地区正是古老的姑蔑人南徙的最后归宿地。不仅如此,龙游地区还有关于徐偃王的异闻和遗迹,如《弘治衢州府志》即云:龙游县徐山“在县南四十里,今名灵山,山有徐偃王庙”。凡此种种,也与上古徐、奄、熊、盈与姑蔑诸族因周公东征而南徙的记载吻合,表明龙游境内相沿至今的姑蔑史迹传说与地方史志的相关丰富记载,确实内涵史实素地,值得我们珍视。
综上考论,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姑蔑国族的源流及其在上古族群互动重组中的迁徙历程。姑蔑原本是黄河流域的古老国族豕韦氏,源于传说时代的唐尧部落甚至更早的颛顼氏,作为华夏族的重要支系,很早就已分布于黄河中下游地区,入夏以后,曾长期是中原王朝共主政治秩序下的亲信方国。其居于黄河下游的支系,史称姑蔑或姑昧、姑妹,因久与东夷杂处,渐染夷俗,以致被后世视为夷人。周初东征践奄,姑蔑族除部分被征服留居今山东省泗水县一带,逐渐融于鲁外,其主体部分遭周人驱迫,与黄河下游的徐奄诸夷族展转南徙,最终进入越境,并在越国的军事政治活动中发挥过重要影响作用,楚灭越后,经战国纳入统一的秦汉帝国版图,完成了源于华夏、由夏而夷、由夷而夏,最终融入汉民族统一体的曲折历史进程。
注释:
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隐公元年,中华书局,1981年。
②徐中舒:《先秦史论稿》,第49-50页,巴蜀书社,1992 年。
③杨向奎:《评傅孟真的〈夷夏东西说〉》,中国先秦史学会编:《夏史论丛》,页151—158,齐鲁书社,1985年。
④杨向奎:《夏民族起于东方考》,《禹贡》7:6,7,1937年6月
⑤傅斯年:《大东小东说》及其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本,第1分。
⑥顾颉刚:《“三监”人物及其疆地》(《文史》第22辑,中华书局)指出:“古代国名常随国君迁都而转移,则是一件显著的事实”。
⑦以上《万历龙游县志》《崇祯衢州府志》及下引《弘治衢州府志》均转引自雍正《浙江通志》。
摘编自《姑蔑历史文化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