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康
最近有友拍得一扇,正面是余绍宋画的一幅竹石图,落款:厚斋吾兄正 戊辰夏 绍宋。另一面是章草《急就章》:“任逢时,侯仲郎,由广国,荣惠尝,笃承禄,令狐横,朱交便,孔何伤,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伊婴齐,翟回庆,毕稚季,昭小兄,柳尧舜,药禹汤”,落款:厚斋先生雅正 戊辰夏日弟林志钧。这是1928年夏余绍宋与林志钧合作的一幅扇面作品,扇面赠予萧厚斋。萧先生是余绍宋在浙江公立法政专门学校的同事,也是徐心庵的亲家,心庵女嫁厚斋子是余绍宋作媒。
余绍宋藏有《急就章》《月仪帖》《仲温书杜诗》《枝山书述》等帖,并于1927年始研习章草。林志钧能与余绍宋合作书画作品,书法功底自然了得。1927年6月2日,王国维投湖自尽,次年忌日,清华立《王静安先生纪念碑》,文由陈寅恪撰写,林志钧书丹,马衡篆额,梁思成设计。由此可知林志钧书法之精。
林志钧与余绍宋可谓是肺腑之交。
1949年6月初,余绍宋拔牙,出血不止,住院医治被诊断为败血症。患病期间,林志钧等诸友特从外地前来探视。6月30日,余绍宋在杭州菩提寺路萱寿里故居逝世,林赴杭参加葬礼,凄然而作《哭越园》长诗,诗云:
壮年得交历四纪,肝胆相照金石坚。宣南同客迹最密,努力述作期齐肩。子每有作必我视,书录乘志赓我编……子今一去无还日,永夜不见缺月圆。高山流水岂人境,钟期既逝从绝弦……岂知同游尽此日,再度携手终无缘。雷峰塔圯夕照逝,同此悲感何由蠲……
长诗记录两人交游过往,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收尾一句“子亡湖在我已老,枯坐念此涕泗涟”,读之令人动容。
林志钧,字宰平,号唯刚、北云,福建闽县人,出生于光绪四年(1878年),长余绍宋五岁。林志钧是清末癸卯(1903年)科举人,1905年又以新科进士身份被清政府送到日本学政法,回国后任北洋政府司法部参事、民事司司长等职。余绍宋初识林志钧是在清代宣统年间,之后又在司法部职场多有交集。
民国初,林、余交游,大多在学术和书画艺术上切磋与交流。他们同为宣南画社发起人之一,自1915年起画社谈艺论文活动常设于星期日。余绍宋在《春晖堂日记》中 “宰平”两字出现频次最多,可见林志钧来得最勤。即使画社活动偶有暂停,林与余也常有另约。林志钧与余绍宋在宣南画社共同作画十二载之久,余绍宋常说与宰平多论学,颇有益处。
1927年6月中旬,余绍宋为林志钧画册页十页,并题,第一页云:旷然有江湖之思,宰平读此,当有同情。第三页云:拟唐解元,惜纸墨不称也。总题则曰:“余作画不喜赋色,宰平亦非爱好绚烂之人,而此纸质地松脆,不能受墨晕,稍浓则滞,略淡则泛灰色,盖仿旧笺也。用力既多,不忍抛弃,因为设色,冀以藏拙,亦复黯无光彩。宰平且姑存之,他日得有佳楮,当更作十叶赎归也。”林、余之交,随性自然,并无拘束。
林志钧一生交游甚广,与梁启超、王闿运、林琴南、陈三立、樊增祥、姚茫父、黄节、胡子贤等知名人士过从甚密,而这些人物皆为余绍宋好友。
梁启超长余绍宋十岁。余、梁交往始于1913年,当时梁启超在袁世凯治下任司法总长,余绍宋在司法部任佥事署佥事。1925年,余绍宋编撰《龙游县志》,请梁启超为其作序。
1927年,余绍宋在天津逗留期间,常到梁启超的饮冰室挥毫写字作画。1928年6月,余绍宋还为新婚的梁思成和林徽因画了桃花、兰竹、山水、磐石4幅册页,每幅均有题跋:其一为桃花,题跋“宜其室家”;其二为兰竹,题跋“翠竹漪漪,芳兰寂寂,同志相期,盟心如石”;其三山水,题跋“如山如河”;其四磐石,题跋“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民国时期,结婚的标准流程是文定——婚礼——庙定。当时林徽因父林长民已故,梁启超为告慰老友,文定礼自然务求正规隆重。梁家请的大媒是林志钧,林家的大媒是陈仲恕,林、陈两人都是饱学之士。
梁启超逝世后,其侄梁廷灿致函余绍宋商讨梁启超年谱编订事宜,余认为:“不宜附录全文,但当节录,以便单行和附集均可用。”林志钧受梁启超所托将其遗作整理、审定、编选,于1936年出版《饮冰室合集》,但并未完全采纳余绍宋的意见,合集分《饮冰室文集》16册和《饮冰室专集》24册。
1928年7月29日,余绍宋启程南归居杭州。余到杭不到九天,林志钧忽然来访,二人相见不胜喜慰。次日,余绍宋赴香山洞寺访林志钧,后与徐心庵等游紫云洞。林志钧原准备8月11日返沪,经不住余绍宋挽留,又再住西湖数日。余绍宋8月10日记:“同宰平游灵隐寺,归途经玉泉看鱼,午刻返寓,大雨骤至。”8月13日又记:“宰平早来谈,楼慕庵来。读《郁氏书画题跋记》并作解题。心庵、厚斋、励深来,时已薄暮,因留夜饭。”余绍宋初居杭这段时间,徐心庵、萧厚斋常来,而萧厚斋喜藏折扇。由此可推,开篇提及的戊辰夏《急就章》章草扇面当为8月13日所作。
8月15日,余绍宋侵晨即兴,驱车赴香山洞送林志钧,然林已启程离去。余随即雇车赴车站,沿途邀心庵、砺深一同往送。到车站后,他们与林志钧站立相谈约一个钟头,直到7点40分车启动。余在日记中感叹:“此一别也不知何时重晤,为之怅然。”后来林志钧还多次赴杭州看望老友。
林志钧与余绍宋志趣相投。1929年,林志钧辞去公职,先后在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哲学系任教。余绍宋长于书画及鉴赏理论研究,而林志钧也擅书法理论。北京大学书画协会会长张辛教授在论述北大书法史时提出:“北大历史上称得上书法理论家的屈指可数,似只有沈尹默、林宰平诸公,李志敏先生承其遗绪,先后写成并发表了《书论》和《草论》,薄书两册,重量压手,意蕴不凡。”
余绍宋每成一书都将稿本邮寄林志钧,林每每仔细阅览,一一回复提出自己的看法。
1926年,余氏《画法要录》初编即请林志钧作序,林评价:此书搜集资料之全面,分门别类之精确,研究方法之合理,为中国画学开系统之始;此书去伪存真,为中国画学开忠实考据之始。
1932年,余氏《书画书录解题》也由林志钧作序。林在序中道:“盖自《七略》《别录》以来,目录学至有清一代而极盛,而书画书籍之专目及解题则以越园为首创,是可以不朽矣。”又曰:“越园平时读书,无坚不破,精悍异于常人。及乎著述,则审慎谦挹,欿然若有所不足。”林志钧认为余氏《解题》一书,有四端可足称道:正体例、辩疏舛、重考证、存珍本。
林志钧工诗,常有诗赠余绍宋。1925年,林作《桐江钓台图题师曾遗墨》:
严陵爱此水,下视汉公卿。冯邓今且无,群黠方斗狞。江山如许清,世乱何为情。直立千尺台,但见草树荣。空烟远幽幽,水流不闻声。寂莫天壤间,岂独身后名。对画如对君,此见君生平。
1932年11月20日,余绍宋50寿庆,林又赠诗:
百年非所欲,五十未为老。仆也今过四,壮语堪绝倒。平生寡交游,独幸识君早。君才真无双,贱子安足道。抽扬及小善,谓我同襟袍。著书辄索序,投札或爱宝。迩来修家乘,义例辱贻稿。更属寄新诗,岂复为善祷。文章性命事,策我随探讨。遥指寒柯堂,知心永相保。
1934年10月7日,余绍宋北上看望诸老友,林宰平与黄节等诸友俱往车站迎送。10月16日,时值重阳,原画会同人闻讯,遂为重开画集,余、林又再次合作。余记:“饮毕复循例合作画幅,余与平甫、慎生、子贤联手成山水一帧,宰平题记之,余亦题一段,盖乙卯画社至今正满廿年,而人事变迁,不能无今昔之感也。”10月23日又记:“宰平为题《娱亲图卷》,诗云……诗意并美,可感之极。”
县博物馆藏有一幅余绍宋的《水墨山水》轴,有林志钧题款。余绍宋左上题:弢盦夫子年伯大人钧诲 乙亥春初余绍宋写于杭州。钤印:余绍宋(白)越园(朱)。林志钧右上题:甲戊之秋 越园兄自杭州游北平谒弢菴师……。钤印:林志钧印(白)宰平(朱)
抗战期间,林、余更多的是书信交流。余在1941年2月2日:“墨笔者颇惬意,复林宰平书。”4月15日:“仍复友朋书,凡作寿毅成、林宰平等十余通。”1942年1月4日又记:“画竹石一幅为林宰平,画山水三尺中堂未成。”此类记载,不胜枚举。
此间,余绍宋成诗数百首,每一诗成必寄林志钧斧正。1945年,余绍宋成《寒柯堂诗》四卷,征求诸友意见。附友朋来牍中林志钧言:
循读兄诗,佳处如快剑斫阵,骏马下阪,只有赞叹,更无可说。惟音节色泽方面,兄似未屑措意,调哑色黯相对索然。我们读他人诗,亦不喜此,自作往往犯之不觉,此宜戒也。又韵字亦万万不可忽视,东坡谓孟浩然诗韵高而才短,大作似适得其反。兄画与字皆有韵,诗亦必有之,望少留意。
又曰:内腴外洁,陶诗所以冠绝百代,然亦惟近能学之。馀如王、孟、韦、柳、后山、简斋,皆洁而皆不能如陶之伟大,殆关文章之时代与个人之性格,不可强学也。
林志钧评余诗,绝不讳言,直言指教,中肯真情,亦可见他们间的亲密友情。
林志钧与余绍宋在学术方面有许多共通之处。文学方面,林著有《北云集》《稼轩词疏证序》等;法律方面,撰写、编译有《日本预备立宪之过去事实》《民事诉讼法》《债权总论》等;书法方面,著有《帖考》,对二十二种丛帖进行考辨,是一部极见功力之作。近代文学家沈从文在回忆伯乐林宰平时道:“他做学问极谨严、认真、踏实、虚心,涵容广大而能由博返约。处世为人则正直、明朗、谦和、俭朴、淳厚、热情。”
林宰平还长期致力于哲学宗教研究。熊十力曾评价:“余与宰平交最笃。知宰平者,宜无过于余;知余者,宜无过宰平。世或疑余浮屠氏之徒,唯宰平知余究心佛法而实悬殊趣寂之学也;或疑余为理学家,唯宰平知余敬事宋明诸教师长教师而实不取其拘碍也;或疑余简脱似老庄,唯宰平知余生平未有转折气质之功。”林于哲学宗教研究之功力,可见一斑。
1948年,林志钧南下游杭,留宿余绍宋家三日。乱离久别,难得相聚,时林志钧已愈七十,感叹不知复能见几面。不想,数月后,谶言成真。
四十年肺腑之交,于林志钧而言,老来丧朋友若丧性命。1949年7月,林志钧为余绍宋撰墓志铭,文末叹:“学与位俱显,才与艺兼长。胡光仪之遽泯,岂时命之相妨!亭亭寒柯,天其雨霜。归形兹壤,纳铭永藏。”
余绍宋逝世后,先是浮厝杭州净兹寺,1952年迁葬杭州龙驹坞公墓,1966年墓碑被红卫兵砸碎,1969年底龙驹坞公墓改建为药物种植场,余墓竟不及迁葬。
林志钧解放后仍留在北京,曾任政府参事室参事、中央文史馆馆员。1961年,林志钧归道山,熊十力送挽联:“德备清和,师长教师既圣;学究今古,当世几人。”
林、余间,一个德备清和,一个学位俱显,两人相知最深。人生无常,历史记住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