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宪
我一步步地下行,踏着红黄色的岩石之阶。高处的洞口为矩形小口,在洞口俯瞰,界面一下豁然。窟顶倾斜,有巨大扇形的凿痕纹路,也如放射状的汹涌排云,既浪漫又有规律,似自然形成,又感觉经过着力的雕琢,并联想起远古部落的图腾。经几十米下行,才步到面积达1000多平方米的石窟地面。走路转弯要小心,肩背摇摆避岩壁,踩石阶的脚步也会引发回响之音。身边的岩石,似在做忽明忽暗的较量。一步步走下来,一步步适应洞窟的环境,一步步接受洞窟内的变化与宏阔。在窟顶与洞底之间,有巨大壮实的撑柱耸立。那些撑柱,有的一字排开,有的前后两排,有的则呈等边三角形。撑柱截面多为长方形,亦有不规则的椭圆形,最大的一根,需5人合抱围之。柱头与坡顶交界处呈喇叭状展开,显示其安然承载的功能。
惊异的感觉在堆积,一个个下沉的洞窟却不动声色。这些坚固的地下大洞,将冒险和阅读一起在我眼前展开——让人眩晕的画面。
龙游石窟,奇在既一个个自成一体,又密集往地下蜿蜒扩展的庞大石窟群。它们东至湖镇镇曹垅村、西至小南海镇红船头村,长16公里;北至塔石镇交界、南至衢江,长5公里。石窟总数60座左右。今日我踏足的,便是其中的小南海镇石岩背村。此处石窟最密集,达25座。我在已开发的1、2、3、4、5号洞窟流连徜徉,上上下下,出此洞、入彼洞,洞与洞各异,洞与洞紧贴或散落开,最大的一个洞底面积达2000平方米(4号洞)。而1号石窟与2号石窟,是“贴隔壁邻居”:2号石窟的南壁与1号石窟仅隔0.5米,定位精确令人叹服。亦说明每座洞室均经过精心测量设计营造,洞室与洞室之间可“老死不相往来”。而今倘用高科技现代化的凿通工具,应可一凿即开。1号石窟的室底面积最小,也有300平方米,长方形,上下支撑面小,所以只有一根撑柱。北壁则凿刻有生动拙朴的“天马行空图”浮雕,长约1500厘米、宽50厘米,千年历史痕迹,令人浮想联翩。到了大开大合的2号石窟,为不规则的方形,洞口朝向南偏西10度,地底面积为1200平方米。内壁通体凿刻水平带状条纹,整座洞室凿刻条痕显示高度的一致性,便有了波浪起伏的韵味,并立有4根粗壮的撑柱,是开凿得最规整的一座石室。
1992年的夏天,当地村民吴阿奶和其他几个村民对着一个石窟的“无底潭”反复琢磨:这长方形的石质水潭,水面约20平方米,何以深不可测?因这潭水,无论村民怎样使用取食,都清澈如一,且不会变浅,即使天再大旱也一样。为什么呢?这水潭下,藏着什么不可知的秘密?贫穷的山地要致富,这水潭的洞口是不是走向富裕的“突破口”?好像是“天外奇想”,可其它致富的村子,不也已经有了“抽水挖洞见奇观”的先例吗?幻想不如实干。吴阿奶一腔热情,领头租来4台大水泵,轰轰隆隆、日夜不辍,抽水啊——简单,粗暴,热烈,怀揣梦想地整整抽取了17个昼夜……然后,一个巨大奇异,令人望之惊叹的地下石窟惊世般地“水干窟出”了,就是这2号石窟。
看似偶然发现,实则是一种内在的必然结果。劳动创造了财富,追求新奇见证了奇迹发生,劳动者即为智慧者——这是一个无可辩驳的例证。未多久,龙游县遂将2号石窟开发为“南海灵洞”,成为龙游石窟第一个对外营业的旅游景点。
之后一年,衢州市及龙游县对此地实施了系统性石窟开发工程,对石窟周边山地进行了基础设施改造建设,对一个个石窟进行加固保护。而后在洞内水池内,发现了汉代釉陶残片、汉代高温釉陶壶残片等。至2008年,国家诸多文物专家闻讯赶来,在开发石窟现场,举行了“龙游石窟考古汇报会”,初步明确龙游石窟的开凿年代,几个洞窟性质为采石场遗迹。至于石窟用途,专家纵论不一。有学者认为系新石器古人为穴居所需而开凿,从石窟群可容纳数万人推断,是个不小的群居部落;也有学者认为,石室开凿于春秋时期,主要用于仓储,储存大量“战备物资”;更有奇妙的“宫殿说”:龙游县春秋时代属姑蔑国,此石窟工程巨大,非集中国力从事之,殊难完成。其建筑构造上,那巨大的撑柱合理又牢固,纹饰达到审美要求,冬暖夏凉;还有“藏兵说”:龙游县历史上发生多次战役,春秋时代,吴越大战,姑蔑国与越国交好,与吴积怨,姑蔑国与越国联合,在此屯练兵士,是自然之事……
然所有传说、传奇与奇思,皆始于勤劳的村民吴阿奶的抽水开掘,终将一个个向地下延伸的奇异石窟袒露于天下。
2016年,龙游石窟迎来一位“外客”——约翰·乔宁,斯坦福大学计算机音乐与声乐学研究中心的教授。他一次次入洞测量,在石窟现场利用各种先进的设备,采集了各种声音数据,最后得出结论,倘若在此古老的石窟举办音乐会,音乐之声“绝对世界一流,美妙无比”!
之后,盛大的国际音乐会,真的在龙游石窟的洞内一次次举行。2019年10月24日至27日,来自美国、德国、挪威、奥地利等国,及英国伯明翰音乐学院、上海音乐学院、浙江音乐学院的国内外顶级音乐大师团队,在龙游石窟,为全世界音乐爱好者奉献了为期四天的音乐盛典。就在这2号洞窟里,主题为《五彩缤纷》的开幕曲空灵又美妙。琴箫和鸣《无诤颂》、青瓷瓯乐《听·瓷》等展示中国传统民乐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优美乐曲,幻化为神秘的声色。《洞境云歌》系融合了越剧人声、视觉影像与电子音乐的现代化作品,“所有人都赞叹龙游石窟内完美的声场”。2020年10月,国际音乐盛会“音乐无界,‘洞’听龙游”继续举行,著名钢琴家郎朗激情的演奏,在洞窟内美妙回响。而用古琴演奏的《樵歌》《流水》等曲目,在石窟内产生的音质,填补了古琴奏鸣中的留白,加之洞内的一些自然水声,有一种相逢知音的感觉。那是历史和现实美妙的声响的结合,神秘、圣洁。
龙游石窟依然因其建造的年代不明,石窟的成因和用途的众说纷纭,成为难以破解的千古之谜。但这不影响它已存在的珍贵,并被冠之“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奇特的构造形态,依然吸引专家学者和普通人,对其进一步作“谜一般的猜想”。古姑蔑国的故事,亦带给人美丽遐想,史文有载:“太末(龙游县的古称谓)古城在九峰山麓,水源自山际流出,蜿蜒而下兰江,波纹如绮,则瀔水滥觞于兹山也。”考证已知:龙游城即为古姑蔑国的中心地,龙游城内亦留存姑蔑宫等历史遗迹……
想象与创造,成就了融古代智慧劳动与现代开拓的龙游石窟。南宋诗人张正道曾游历龙游的衢江边,作诗《翠光岩》:“百尺苍崖水气昏,我来避暑动吟魂。千年尽露波涛色,万古犹存斧凿痕……”
张正道未知,龙游的“斧凿痕”,由当今的村民“吴阿奶(们)”,以“当惊世界殊”的创举,开掘出一个个地下石窟,发扬光大出一道道更美妙的自然人文风景。
来源:《解放日报》2023年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