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四版

城春草木深

□薛蓓

祖母和母亲的拉锯战僵持了二十七年,在戊子年的大年三十夜戛然而止。持续了七天七夜的法事后,一抬寿方将她送上了后山。几声震天的炮仗,白纸缠住的竹杖倚满了坟首,送行的队伍挤在弯弯绕绕的山道上一眼望不到头。

这是祖父最后的倔强,体面地送走了祖母之后,他的眼睛像断了钨丝的灯泡,迅速地暗淡下来。多少年,他站在颠着小脚噘着嘴的老太太背后,是她最忠实的支撑。老太太走了,他瘦骨嶙峋的身架仿佛失却了一件柔软的罩袍,再没有高傲的理由。

母亲本就与祖父母意见相左,都是强势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磕碰了这些年,现在索性在城里长久地住下去,连表面的敷衍都省略了,只在年节象征性地出现。父亲十分为难,但拗不过母亲,只有自己跑得勤一点。祖父表面没什么,大约心里清楚母亲终是将旧账算在他头上了,往后见面脸上总多了一些笑容,没话找点话说,母亲也就淡淡应着。我替老爷子有点心酸,却也无法指责母亲,个中原委唯有自己知晓,多年恩怨早已积重难返。好在祖父尚硬朗,生活基本能够自理,还能下地种些菜蔬,余下的事由保姆照料,且相安无事。

我小时随祖父母睡,侧身靠在红漆描花床的里侧,厚重的被褥散发着樟木箱的气味,祖父睡得悄无声息,祖母小声打着鼾。睡不着,起身从祖母的身上跨过去,祖父背对我们睡在床尾,被子从他的肩头滑落,高耸的右肩下面是空荡荡的袖管。我蹲下去好奇地摸摸他的肩,圆圆的,像个结实的橡皮球。祖父的右手在我三四岁的时候被绞面粉的机器轧了,整条胳膊废了,当时他还是十六门电厂的面点师傅。我记得许多幼年的事,却唯独不记得这一桩,也许是大人为了避免我害怕刻意遮掩。祖父的右眼也因为药物治疗萎缩,但我从来没将他与残疾人划等号。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个处处拿主意的人。他是老党员,生产队的队长,年纪大了也常常被喊去村里开会、吃饭,他有一抽屉的奖状,还有个小红本本,里边记着他的党费。村后边的水库,他管了好多年,什么时候开闸放水只听他一人的,从来没出过差错。

我记得祖父常常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燕子粪落在他的脚边。我坐在他的腿上,他用左手抱我,也很稳当。我喜欢捏他的耳朵,他的耳垂又薄又大,皱巴巴,凉凉的。我也喜欢摸祖父的鼻梁,他的鼻子特别高,又陡峭又冷峻,沿着鼻尖往上捏,眉心总是竖着一道红痧。祖父拿眼睛瞪我,眼角却是皱起来的,我一点不害怕。

我小时候挑食,祖父跑去集上买霉豆腐,挽起裤腿在溪坑里摸泥鳅,从老乡的蛇皮袋里讨几只青蛙,由我吃得刁钻。去小店里买了糖,给祖母一把,余下都是我的。这样慈爱的祖父,因为我渐渐大了,却生分起来。我总将它归咎于离家念书,而祖父正在我的童年里慢慢退场。

后来,老屋不能住了,祖父何处容身成了问题,父亲商量着在大姑家地头盖了三间平房,将祖父连同一应家伙事全搬了去。祖父渐渐年老,照料又成了难题,六个子女轮流出钱出力,总有勤力怠懒之分,也由此生出许多纷争。

从祖母去后,大家都猜祖父捱不了几年,谁也没想到他老人家竟挺了过来。祖父晚年犯胆结石,吃食便日渐寡淡,有时半盏汤饭凑合一顿。起先一年犯一两次,渐渐紧密起来,隔几个月就需要住院治疗。看老人家疼得气虚,在病床上蜷起腿,我们看不过去,问医生能不能手术,答复年纪太大不建议。孝顺多数挺不过时间的考验,从第一次住院儿孙挤满病房到只三两个人探望,不过是一两年间的事。

祖父最后一次犯病,离出院不过一周。他一粒米都吃不进去了,连半调羹白开水都吐了出来。我们看他一天天干瘪下去,脸上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将皱纹都扯得平平整整。父亲用纸巾沾水湿润他的嘴唇,用吸管滴几滴在他的舌头上,他痛苦地摇头,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母亲来看他,他说不出话,左手压在被子上,显出腹部塌陷的形状,母亲忍不住背身哭泣。我握住他的手,又粗糙又柔软,是熟悉的触感,他的手心还是温热的,就像他将水果糖塞在我手里的那一天。祖父去世的前一天,他对着来看他的亲友勉强地笑了一笑。这是十多天来他第一次笑。

祖父的法事办了三天,再没有人站出来坚持,就像十一年前祖父一字一顿说“办七天”那样坚定。出殡那天,撕开每一块白布,烧完每一截麻绳后,在肿胀的眼圈下面,每个人脸上多少有些如释重负的痕迹。

祖父走的时候不冷不热,他选择这个时间,一定是不想麻烦我们。我想,那么祖父大概也不会怪罪。

2023-04-10 8 8 今日普陀 content_331797.html 1 3 城春草木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