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中”是我的母校“六横中学”的简称,是历代“六中”人耳熟能详的昵称。
岁月成诗,光阴成画。要谈及对“六中”的印象还要从《封神榜》中的东岳宫故事讲起。
相传周朝灭商后,当年姜子牙为了封赏阵亡将领设祭坛封神,分封黄飞虎大将军为东岳宫主,总管天地人间吉凶祸福,执掌幽冥地府一十八重地狱,统辖、管控泰山以东的华夏疆土。从此以后,我国东部地区多有东岳宫的庙宇建筑。
到了民国年间,有人倡议在六横设立新式学堂,借用东岳宫后殿作校舍,得到了国民政府地方当局的认可。从此以后,六横境内有了有别于私塾模式、惠及面更广的新式教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当地政府全面接管了区域内的教育事宜,并根据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实际需要,适时创办了初中部,仍然沿用东岳宫的后殿作为校所和师生的生活设施,一时间“东岳宫”成了六横初中的代名词。
六横中学真正以响亮的名号和崭新的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是1956年以后的事。
是年,普陀县人民政府正式批准设立六横中学,为县属独立的完全中学,并拨出专款,利用东岳宫旧址兴建全新的校舍和一应的办学设施。
自此以后,“六中”不仅成为了区域性的地标建筑,而且还是当地广大学子求学的最高学宫,是六横山教育界仰望的“天花板”。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维持着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据不完全统计,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活跃在六横教育界的90%的民办教师、代课教师都出自六横中学之门;凡在六横各行各业的职场中被普遍认为是精英和翘楚的几乎清一色毕业于六横中学;对于那些离祖出岛、奔波在全国各大城市舞台的六横籍人士来说,其教育背景也与六横中学无法脱钩……
(二)
时间锁定在1974年9月16日。星期一。农历八月初一。
节气的时针已经划过了白露刻度,正在接近秋分,六横流传着“白露白迷迷,秋分稻头齐”的谚语,正是晚稻抽穗灌浆的时节,早晚出行已有丝丝凉意。
这一天比正常的秋天开学季整整迟到了两个星期。这一届高中的招生总规模控制在200人以内,计划编成3个班,按照学额的分配情况以公社为单元,将来自五星、龙山和佛渡三个公社的生源编为1班,将下庄片礁潭、小湖、平峧和元山四个公社的生源编成2班,剩下的双塘、峧头两个公社(包括当地驻军的军人子女)自然成了3班。
我们2班的学额规模为62人,最高峰时达到65人,这是因为校方根据上峰指令和实际情况,需要不间断地对生源进行合理布局,对各个班级的学额规模进行动态调整。因而,以公社为单元的边界也被打破。
这一天,接到“入学通知书”以后的莘莘学子,从六横9个公社的四面八方汇聚到“六中”中来。
新生入学当天,印象中校方并没有任何欢迎仪式,更没有向往中的那份风光和荣耀,任由学生各自持着“入学通知书”穿梭于总务、教导两处办理入学手续。
总务处负责收款,记得每位寄宿生需缴纳各类款项7元8角,其中寄宿费3元、搭伙费2元、书簿费2元8角。这对当时一个收入来源不多的家庭来说,也是一项不菲的开销。好在学校建有助学金制度,一般家庭每个学期可以补助4元5角,困难家庭可以补助6块,特困家庭则能补上7元5角。这样下来实际上基本实现了免费教育。
凭着总务处出具的收据,到教导处接受编班和教程安排,领取课本和作业簿。共收到课本7本,分别是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地理、历史和农业。
这届招生一共分配给我们元山公社学额9名,分布在悬山、凉潭和对面山的三个岛屿。
公社党委在学额分配中严格执行了“成绩优先、兼顾公平”的原则,但前提必须根正苗红,出生在贫苦渔农民家庭。我们9人是毕业于元山公社中心小学附中班的同班同学。
求学的路是漫长而艰辛的,从元山出行去“六中”上学需途经礁潭、平峧、双塘、峧头以及五星公社的部分地域。总里程在30里以上,那可是用双脚丈量出来的。
最揪心的是从家里出发坐船到台门的这段水上路程。我们几位同学离家时往往约定时间结伴而行,到达大筲箕渡口坐舢舨前往台门。
艄公是一位60开外人称小定云的老人。一张古铜色的脸布满了岁月沧桑留下的皱纹,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就着他干活的节奏随风摆动。老人虽然上了年纪,但步履稳健,动作麻利,在此撑渡已有二三十年的时间。
从元山的筲箕湾到台门的丁船湾,是一个由东南方向向西北方向行进的过程。摆渡没有固定的作业时间,而是候潮、候风动态开拨的。当地渔民把涨潮、落潮称之为“南水”“北水”。我们过渡的最佳方案是“南水”推动加上东南风助力,这样就能快速到达对江埠头。
遇到这样的好潮时,老艄公会一脸的喜形于色,还会亮出一套绝活:只见他一手快捷收紧鼓起劲帆的绺丝,另一手则灵动地操着舵把,神情专注,动作娴熟,以最佳的状态驾驭着渡船前行。
这里面有很大的讲究:如果放绺太宽、篷帆鼓起的幅度过大,惯性太过强烈,就有可能造成船只的倾覆;反之,如果收绺过紧、篷帆鼓风不足,则会造成动能不够,阻力过大,导致航速滞缓。而老艄公总能恰到好处的做到趋利避害、扬长避短,不一会工夫渡船便可泊埠靠岸。
可幸运并不是家里的常客。要是遇上一个背潮时辰加上逆向风动,这就该让船家喝上一壶了。那只能靠摇大橹作为动力,还要搭上乘客中的男劳力帮忙摇橹扳桨。遇上这样的潮时,就得在海上折腾好长的时间,船上的女乘客多半还要晕船,所有的行程和计划就充满不确定性。
好在这种状况只维持了一个学期,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公社新造的机动渡船就投入了台门与元山之间的客运航线,结束了元山人依靠舢舨出岛的历史。
从丁船湾上岸后还要经过一段崎岖的羊肠小道,下得坡来才与新建的台门公路连接上。
确定要去读高中,母亲专门为我做了一条新被,扯上丈余的宽幅白肚羊布一分为二做成的,面子用色粉染成紫绛红,里子仍然用的是白肚羊布,棉胚足有8斤重。
我一头担着冬被,一头担着足够吃上一礼拜的鲜番茄和少量大米以及其他生活用品,来到一个叫作后山弄的石子宕口,候乘六横岛上唯一的一辆公交车。
在焦虑等待中,公交车总算露出了灰头土脑的脸,徐徐停靠在既没有公交站牌又没有交通标线的石子宕口。而这个石子宕口也因为多次的上下停靠,自然成了人们眼中的无名公交站。
那个年代有钱坐公交出行的人并不多,一般情况下人们都选择步行作为相互交往的主要方式。可我这次属于“非一般情况”:第一次单独离家远行又携带了这么多东西,父母怕我累着,又怕我不认路耽误行程,才准许我坐这趟车,以后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
第一次与这庞然大物零距离接触,在心神不宁的体验中只见公交车或停或走、或快或慢,不断越过外湾、平峧、梅峙岙、张家塘和东升这些与石子宕口相似的站名,最后稳稳停在了峧头终点站。
由峧头公交站去“六中”可以选择途经峧头街道西行。峧头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权且称它为“横街”),和一条南北走向的短街(权且称它为“直街”),呈“丁”字形组合。横街临街的北面依次有峧头中心学校、食品公司,有公私合营背景的合作商店所属的饭店、糕饼店、理发店和照相馆都集中于此,再往西还有相对比较大的棉百门市部、水作坊和中医院等单位和店铺;横街临街的南面从东往西有当地“打办”(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简称,工商局、市场监管局的前身),与“打办”毗邻的是最具实力最为气派、呈角尺状的六横供销大楼,其一层为规模挺大的五金商店,陈列在室内的黑白电视机、缝纫机和自行车,那可是当时衡量身份的紧俏货。再往西挨在一起的有旅社、刻印店、铁业社、铜匠店和杂七杂八的一些店铺。
这直街比起横街来确实短了很多,设立在直街的有咸货行和杂货铺等店铺,再就是六横山最具规模、最为热闹和繁荣的集贸市场。那可是为当地驻军和各个企事业单位食堂及广大居民提供蔬菜、水果和副食品补给供应的场所,是不可或缺的所在。
离开峧头街继续西行,一直到五星区域的半塘碶闸口,在一个留有废弃碉堡的小山头下,右拐不过千米第一站到达的便是我们“六中”男寝室,这算是到了目的地,但也仅仅是校区的一角。
(三)
校区占地面积很大,是一宗典型的“子午坡”地块,坐北朝南,乾清坤正,完全符合当年兴建东岳宫的选址要求。呈现在眼前的是“56版+”的建筑格局,沿用的是东岳宫旧址。这“56版”指的是1956年由普陀县政府批准兴建,“+”是以后增加的体量。按照“分段布局,沿坡展开,左右对称,拾级而上”的理念,核心区块是一处很不错的建筑群,三进楼宇,沿坡布设,穿越全境的通道是核心区块的中轴线,四周用“骑马式”围墙闭环围设,整体格局形制规正,功能齐全,很像旧时豪门贵族的城堡。
正门朝南,边上挂着一块白点黑字可又不怎么起眼的木牌,上书“普陀县六横中学”字样。
进入大门触手可及的第一进建筑便是师生寝室,两栋平房一字摆开,中间留有三米来阔的过道。上得坡来展现在眼前的是宽阔的天井,天井地面全部用形体基本相似的石板铺设,一看便知是昔日宫里的用材,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过了天井便是校区的主体建筑——教学大楼,也是校园的第二进建筑。苏式风格,彰显了当年的中苏友好。屋顶是用多个梯形和三角形的几何图形拼凑而成,其承重结构的基础由钢筋混凝土现浇而成,这种结构比较榫卯结构立柱架梁的传统工艺具有施工操作简便、负荷分布均匀和承重强度更大的特点。由于盖的是机制瓦,这种瓦片当地人称为“洋瓦”,以示与土瓦的区别,把用这种瓦片盖的房子称之为洋房或洋楼。大楼楼高三层,按五个大通间外加东西厢房拥立,建筑体量在3000平米左右。五个大通间全都是教室,我们2班的教室就是三层楼道口的第一个大通间。东、西厢房与主体建筑同高,分别用作储藏室、实验室、图书室和教师办公室。主楼中间一楼留有一个架空层是通往第三进建筑的过道。
穿檐过廊、抬腿登高便是全校的最高处也是校园的第三进楼宇——学校大礼堂。大礼堂的空间面积很大,足可以容纳四五百人的集会活动。紧靠东墙的是一排用木板做成的大橱柜,分割成几百个20公分见方的小格橱,供每一学生存放餐具和存菜、剩菜之用。那时候的寄宿生要备足一个礼拜的菜品,大多都是酱菜腌鱼之类的腌制品,条件好一点的偶尔会有少许的咸肉皮出现。陈列在大礼堂的四张乒乓桌,既可当作体育器具,也是学生用餐时的餐桌。西头有一个乱石垒成通过水泥封起来的讲台,是集会时的主席台。东北侧还有供学生在雨天室内活动的鞍马、单双杠等体育用具,这是我们在初中阶段从未见过的。
从校区的分布情况可以窥探出,随着办学规模的不断扩大,原有的建筑容量无法适应变化的情势,这就有了“+”的内容:很明显矗立在围墙东侧、分别用于男女学生和部分教师寝室的两幢宿舍楼;校园西边新开辟的土坯操场以及建在操场南侧用作教师宿舍、混凝土结构的两层小楼;还有与校园南大门仅隔一条土路、建在水稻田边上算得上是整个校区建筑中最为考究的那两眼水井,是那些酷爱干净的女同学们的专属空间。这些建筑都是后来“+”上去的体量,尽管破坏了原有的设计和建筑风格,可没有更好的办法。
自东侧的学生宿舍到校园东门之间有一泓积水相隔,为学校平添了几分灵气。水潭呈不规则的长方形状,长在百米开外宽为百十来步。对此水潭有叫山塘的也有叫水库的。你说叫“山塘”么,可它却建在缓坡的开阔地带,不具备建山塘的岬角和峡谷等自然要素;你说叫“水库”么,可它小得实在可怜,水体总量还不足10万方,翻遍全舟山的水库目录也找不到它的名号。但它却是真真切切按照水库的要求建造的:有库坝、夹心墙;护坡、溢洪道。甭管怎么叫,在我心里更愿意叫她为“校池”。
“校池”紧挨崇山峻岭,背后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峰谷合脉,拥有非常丰富的集雨面积,稍有雨下,便成径流,所以最不缺的就是水,每天总是源源不断的注入又经久不息的流出。从溢洪道涌出的水昼夜不停、不知疲倦、带有节奏的发出“哗哗”的响声,催动着下游的农事,经半塘长河调蓄后奔积峙畈而去,成为五星公社主产粮区的重要水源。
“校池”是我在“六中”的最爱,也是我心头抹不去的风景。
(四)
班主任钟老师也是我们的化学任课老师,学识渊博,文理兼备,总是以严谨细致、干净利落、一丝不苟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是当时为数不多的本土籍人士,可能是因为老乡的缘故,听着他满口六横腔的当地官话煞是亲切,因而特有亲和力。他做化学实验演示始终不忘套上一副蓝色的袖套笼,实验完成脱去袖套,整身衣衫照样还是那样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授课结束,作为班主任还要对我们的饮食起居殷殷嘱咐一番。
语文任课老师是黄老师,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口拈华章,笔走龙蛇,说话温顺,表达流畅,讲课中总是喜欢以语文老师的特质运用不同的修辞方式变换着句式和词组,还时不时抛下一句半式的格言和金句,给人以深深的警示和启迪。此外,她的硬笔书法艺术也有几分火候,留在黑板上的板书和作业簿里的批注看着就是让人舒服。
教数学的季老师虽然身材矮小,个体瘦弱,但一腔吴语满是甜味。她个人的数学造诣很深,课堂上推演的数学例题和定义、定理环环相连,丝丝入扣,娴熟随意,即便是对数学不感兴趣的我在那种场景里也会作出茅塞顿开的反应。可惜那时的我文理偏科已势同楚河汉界,在一次数学测验成绩不及格后季老师很有耐心地找我谈了一次话,关照我不能厚此薄彼,不然会吃大亏。她的话让我汗颜了整整半个世纪。
物理任课老师姓陈,因学校同期有两位陈姓老师,故按照长幼为序称我们的物理老师为“大陈老师”。大陈老师讲课嗓门洪亮,精气神十足,特能吸引学生的注意力。他还善于与学生交流沟通,只是因为他那夹生的普通话容易让人产生歧义而引发哄堂大笑。他的另一项“才艺”就是板书过硬,落笔成文,排序规范,从启动到搁笔一气呵成,从不涂涂改改。一个板面布满,下课的铃声也响了。
把《农业》课搬上普通高中的讲坛这可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但这种“可能”真的让我们给遇上了。在我们的这届高中教程安排中,《农业》也是主课之一。教《农业》的蒋老师脸色黝黑,平时还有意无意地双卷裤管,活像是从田间刚回来的老农。他教《农业》非常重视动手实操,几次领着我们去田间耘田、施肥,在早稻抽穗扬粉时节还手把手地教我们进行人工授粉试验,培育杂交水稻种子。
《地理》《历史》只有课本却未能列入教程安排。倒是那些与我有过互动,或是曾经受过我等同学追捧和仰慕的其他班级任课老师的音容笑貌至今仍然留在心中,久久不能淡去,可惜大多都已作古,让人唏嘘不已。“天翻地覆君已老”,在半个世纪的时间流逝和环境变迁中,我们班上也已有八位同学因种种不测而撒手人寰,令人扼腕痛惜。还有我那可爱的艄公阿公早已驾鹤西行。对于他们的逝世,我愿借用拙作的一角表达深深的缅怀和沉痛的哀悼。愿他们在天堂安好。
(五)
在对“六中”的印象系列中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校方在培植和塑造学生整体价值观的同时,让“劳动”价值观的释放冲上了时代的高滩。
那个年代学校与时代、学生与社会是没有太多的隔膜感和距离感的,黏合度和相融性都很好。“实践出真知,劳动最光荣”,既是时代强音也是普世价值,伟人更是高瞻远瞩的指出“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因而学生的生产劳动成了学校教育实践中为之倾斜的重心,不仅在课程设置中,破天荒地把《农业》课搬上讲台,让学生比较系统地接受农业生产的基本知识和基本技能教育,还在课时安排中,每个星期都有两节劳动课,让学生直接在校属基地中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掌握播种、锄地、除草、施肥等作业要领。
同时,高中学生这支准生力军还是区域性重大项目建设的后备突击力量,这在地方政府中是挂了号的。那年秋天我们奉召出征,参加了双塘公社朱家塘水库的突击劳动。作为农家子弟,对参加水库建设的劳动项目一点都没有陌生感,更没有惧怕感,很快就融入了劳动大军中。有单挑运土的,有结对抬石的,还有推车的打夯的,样样活计都能适应。经过一个星期的劳作,进一步端正了劳动观念,增进了与劳动人民的感情。
此外,校方并没有把“劳动”仅仅局限于农业生产领域,而是进行多角度的扫描,学工劳动也没有落下。这一天,我们全班同学打点行囊整装出发,前往六横船厂参加学工实践活动,主要内容是熟悉机械加工这一套流程和操作。这确实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很多同学与我一样都是第一次接触这些“铁疙瘩”。正是在那里我熟悉了车床、刨床、铳床、铣床等大型设备,还了解了焊接、切割、开槽、打孔等工艺和直尺、横尺、卷尺、游标卡尺等工具。那些现在看似“冷兵器”时代的工场作坊,在当时可是集体经济发展的重要领域,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也是我们很多同学向往和憧憬的“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