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慧仙 周志贤
7月10日,衢江区廿里镇继洲社区一幢三层楼房里,结束上午班的项春良掌勺做着午饭,香气从厨房飘了出来。不一会儿,其妻子也骑着电瓶车赶回家吃饭,夫妻二人边吃边讲着趣事。下山出库的这些年,从下地干活的农民到进厂打工的工人, 两种生活无痕切换。
在项春良的老家乌溪江库区,报名参加今年共富大搬迁的岭洋乡鱼山村村民何进水,正利用空闲收拾家当,准备一点一点地往外搬。他要走的,是项春良走过的路;迎接他的,将是全新的城市生活。
蓄水量排名全省第三的乌溪江水库,是我省重要的战略性水源地。其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也成为横亘在百姓与外界之间的一道屏障,带来行路难、饮水难、用电难、上学难、就医难、通讯难、娶亲难、发展经济难等“八大难”问题。这个覆盖5个乡镇28826人的区域一度被认定为:全省极为少见的困难面大、困难群众集中的贫困区域。2003年起,衢江区将“八八战略”深深嵌入发展肌理,通过持续不间断地推进山区库区农民异地搬迁,让万名群众奔向共富的康庄大道。
浩大的搬迁工程,带来1.2万人命运的彻底改变
7月5日,天气炎热,在云溪乡希望新村,43岁的村民谢水芬在忙完家务后,步行来到离家只有数十米远的来料加工房里,坐在缝纫机前,“突突突”地工作了起来,一旁的风扇带着劲地吹。“带带娃,家门口做做事,一个月三四千块钱,很满足了!”
坐在一旁的徐海仙熟练地打着包,60岁的她每天来到厂里打包,一个月轻松赚两三千元,晚上和伙伴跳跳舞、走走路,日子过得实在、舒心。
可要是把指针拨回到他们报名下山出库的2003年之前,日子可不是这样。搬迁之前,他们都住在乌溪江库区的原洋口乡,山路千回百转,进城一趟赶车转车加等车,没有半天出不去,要是看个病办点事,当天常常赶不回。为谋生计,谢水芬和徐海仙家中的年轻壮劳力,近的在衢州城区打工,远的跑到市外、省外从事各种各样的行当,年初离家年末归。外人眼中的“八大难”三个字,是他们一天天要过的日子。
“可就算这样,大家也不是说搬就搬。”56岁的村党支部副书记周樟芝是最早一批搬迁的,搬迁前她和大家一样顾虑颇多,有背井离乡、故土难舍的情结,更有对脱离土地后生计的担忧。“最后促使我们按下手指印的,还是孩子。”当时周樟芝的儿子正读小学,想到搬出来能就近上学,还是决定先搬,其它的“走一步看一步”。抱着类似的想法,2004年至2007年间,来自库区5个乡镇的260多户农户,搬到了希望新村。
搬得下、稳得住、富得起,是消除畏惧的良药。在扶贫线上干了一辈子、现退居二线的衢江区原扶贫办主任余永宜亲历和见证着这一切。为了实现“让群众认可的搬迁”,在2003年至2007年间,衢江以深度治理贫困的系统思维,宣传好经验与同步纠偏结合,密集出台相关文件,层层递进层层推进。比如,最开始,衢江对搬迁至高家新安村,云溪希望新村、思源村的农户实行有土安置方式,每人分到0.3亩地。后来发现“由农民到农民”的安置方式不够理想,第二步便推出了与工业化、城镇化相结合的无土安置,在位于库区口子上的廿里镇建设白马、通衢、和美、龙溪等4个安置小区,搬迁思路由“农民-农民”转向“农民-产业工人”。同时保留了农户在原有村庄的土地、山林权益,“让农民这边进得来,那边回得去”。20年间,乌溪江库区共有1.2万名群众下山出库。
村里到村外,行车数十里;山上到山下,一步跨百年。
周樟芝以嘲笑自己当年的犹豫来反衬她现在的幸福:丈夫在附近企业上班,儿子大学毕业成家后,也回到衢州发展,一家三代同住在搬迁时造的楼房里,其乐融融。邻居们大抵差不多,有的早出晚归在企业上班,有的在村里做来料加工,有的做点小生意,五花八门通向幸福一门,收入五年内翻了一番。村民掰掰手指随口就能说上一堆关于搬迁的好处:上学方便、工作方便、进城方便、家人团聚……
不仅搬迁群众活出各种各样的幸福色调,安置新村的集体经济也一路高歌猛进。希望新村今年打造了“共富工坊”项目,收入有望破百万元;新安村近三年村集体经济收入由负转正,达到20多万元;和美村的变化是,私家车当年只有五六辆,现在车多得停不下。
“搬还是不搬”,这个当年困扰库区群众的大问题,20年的时间给出一个答案:下山搬迁是一个从根本上改变山区库区群众生存条件的扶贫措施,是最直接、成效最明显的方式。
搬迁群众的身后,是一个个蝶变的村庄
在地处乌溪江库区的岭洋乡鱼山村,炎夏的脚步总是要来得晚一些。7月的这里凉风习习,梅溪水泛起层层涟漪,村内古韵与自然景致相融的景观设计,让前来避暑度假的人们感受到山村精心打造的小心思。村党支部书记柴良丰循着村中的千年古道边走边谈,一路将古村保护与开发工作娓娓道来,成竹在胸。今年47岁的柴良丰在嘉兴创业多年,2019年年底回乡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中国传统村落、浙江省文化重点村等响当当的村庄名号和柴良丰创业的思维相碰撞,撞出一幅“富‘村’山居图”:山林流转,发展农投项目;引进杭州西湖功夫茶项目,让荒废的茶园起死回生;利用闲置的成片黄泥房,打造精品民宿;古道古排灌系统修复、诗书研学,感受千年古村文化……曾经人去村空的鱼山村被打造得富有生气,也让他这个归乡人有了心灵安放之处。
柴良丰的手上,有一叠报名参加今年衢江共富大搬迁的农户名单,已初审通过了50多户。不出意外,这些农户又将搬离村庄落户到廿里集镇或衢江主城区。到时,全村农户将缩减为330户、560人,只有2003年搬迁前村庄人口的三分之一。闲置下来的房屋除了部分拆除外,一些保存较好的将被打造成民宿或研学基地,相关设计图纸已在征求意见中。
邻近的赖家村,市农业农村局派出的农村指导员巫燕飞正调查论证一个养老产业项目方案,目标是利用闲置房屋、山林等资源打造养老养生产业链,探索“银发经济”共富之路。
如今,在只有11个行政村、2000多常住人口的岭洋乡,因善于探索村庄发展而小有名气的“明星村”就占了一半。
围绕生态保护、开发、利用的有机发展之路,也让地处库区深处的举村乡、湖南镇等地,实现乡村旅游的迭代升级。像举村乡石便村三角坵自然村,只有15户人家,却特色鲜明,包下一幢高端民宿需要2999元,但依然有游客愿意“一掷千金”。在库区,越来越多的村和他们一样,通过整合碎片化资源,像经营企业一样经营大山小村。
不仅如此,出库群众的反哺助推着深山村庄前进的脚步。童年时代就跟着父母离开赖家村的廖卫兵回到家乡,流转了50亩山地试种福建岩茶,使全村2000亩茶园亩均收入至少达到3000余元。廿里镇上,刚刚由白马、通衢、和美3个安置小区合并成立的继洲社区内,直播角将产自库区的大米、栀子花干、黄姜等作为主推产品售卖。
显然,在一部分人下山出库之后,来自各方的力量让库区开启了令人惊艳的蝶变之旅。
然而,曾几何时,与库区蝶变相伴的是一次次激烈的思想斗争。
“人越来越少,村庄建设还搞不搞?会不会造成公共资源的浪费?”这个问题一度困扰着库区乡镇的党政领导干部。
所有疑问在城乡一体化的相关论述中找到答案:“农村城镇化,并不是村村都要城镇化,还要根据村庄的布局,有的发展为中心镇,有的建设成新农村,有的则逐步萎缩……将来实现城乡一体化,也不是说所有人都要生活在城里,关键是农村的生活质量不差于城市,所有人都共享现代文明。”
岭洋乡党委委员、副乡长周文林说,这场万名农民下山出库的浩大搬迁工程,最直接的好处是缓解了人的活动对库区生态系统的压力。但下山搬迁是一个长期持续的过程,在一部分人下山找出路的同时,仍有一部分留在山上,库区乡镇要做的就是如何让他们也能“共享现代文明”。
思想交锋换来干事创业的笃定,库区人民以20年孜孜不倦的追求,在保护生态的前提下,千姿百态地写好“发展”二字,让闲置不闲、生态变现。
齐步向前,是一群人与一座城的共融共生
库区内,有“两山”转化的风景;库区外,是一群人与一座城的共融共生。
7月4日,在廿里镇继洲社区,原白马新村村民邱成坤吃好早饭,穿上工装,骑着电瓶车去上班,10分钟后便到了厂里,开始一天的工作。“每天上下班,每月领工资,当着幸福的上班族。”
2005年邱成坤从库区搬出后,参加了免费的技能培训,成为集镇附近一家大型企业的电工,一直干到现在,月收入近万元。
同村的叶世土2006年从湖南镇搬来后,就在附近企业上班。今年他所带领的车间被评为衢州市工人先锋号,收获满满的“人生价值在线”感。
实际上,在邱成坤、叶世土等人下山出库的路上,关于如何融入集镇、融于产业的问题不曾远离。
“总感觉脚不着地,缺乏踏实感。”叶世土说,当年山里人普遍缺乏文化和专业技术,对能不能在山外面立足有些担心。好在那些年有“万名农民素质工程”,他疯狂地参加各类培训班,终得一技之长。并在多年的“转战”换岗中,积累了丰富的专业经验,从普通员工一直干到中层管理人员。“感觉胸脯挺了起来,对城市生活的认同度提高了。”
与此同时,村里也在想方设法帮助村民融入集镇和城市。合并前的白马新村围绕企业需求做配套产业,发展物业经济、组建软件开发公司、开展培训托管服务等,实现村庄产业发展和村民服务提升并进。像叶世土的亲人中,年纪偏大的可以在村里做来料加工,年幼的孩子有托管服务,老人有了更多的照护,他们可以安心上班赚钱。
“融入的最好办法就是发展。”由白马新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转任继洲社区党委书记、居委会主任的翁秋英说,廿里镇工业功能区内有74家企业,加上周边众多企业,搬迁安置村的发展就要与产业发展同频共振,深度融入。现在作为一名社区负责人,除了发展特色产业,还要着重开展社区服务,让农民真正成为市民。
另一面,正是有了5800多名库区群众的加入,廿里集镇人口增加到了1.8万人。从2020年开始,该镇开展了为期5年的小城市培育工作,交通、医疗卫生、教育等公共服务得到快速发展。这些发展以崭新、具体的模样跑进每个人的生活。邱成坤的妻子杨月芝深有感触。“城里有的,镇上几乎都有,奶茶店、舞蹈房、大超市、公办幼儿园,都有。”继洲社区成立后,杨月芝成为一名社工,职责就是开展社区服务。成立继洲社区,也成为小城市培育的题中之义。
从熟人社会到陌生人社会,从农民到产业工人,一个“融”字消解搬迁安置工作的千头万绪和错综复杂,为城市发展带来生生不息的能量。
今年,衢江区开展目标人数为5000人的共富大搬迁,人员将安置在11个重要集镇和衢江主城区,一场新型城镇化发展的大幕随之拉开。就在今年6月,来自库区搬迁农户的87个孩子在安置地完成入学报名,先行享受搬迁带来的福利。当地规划,5年内将实现5万农民集聚转化进城。区共富大搬迁推进办主任徐逍炜说,搬迁安置过程中各个集聚点的建设,对构筑区域经济发展平台、促进城乡融合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赖家村46岁的毛杨正很是期待城市生活。他报名加入了共富大搬迁,新家将安置在衢江主城区。他说,未来他也会融于这座城市,以一个“城里人”的身份为城市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一条搬迁路,满目气象新。20年,起早摸黑下地劳作的农民,渐渐融入朝九晚五的城市生活;20年,城与乡相向而行,渐行渐近。
采访手记:
山一样高的屏障挡不住水一样深的信念,石子般硬的骨头硬不过拔掉穷根的骨气!20年,衢江区各级党委政府一任接着一任干,用这项规模浩大的人口大迁移改变乌溪江库区1.2万人的命运。
有人说世上最难的事是“把我的思想装进你的脑袋”。让1.2万人“断舍离”主动搬迁,观念转变的背后是苦口婆心的引导,是扎实的搬迁“后半篇文章”,老百姓从中摸得到幸福、看得见未来。
每一起搬迁都是一次“摸着石头过河”,没有现成经验可循。衢江把人往哪里搬、新村如何治、收入如何增、生态如何护等一系列问题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谋划,以“百姓想什么”为出发点,以实现人的自主发展为目标,政策一环扣一环,推动下山搬迁不断迭代升级。从改善生活的1.0版到重在致富的2.0版,再到享受城市高品质生活的3.0版,下山搬迁深层次改变着人的生存、发展权利。衢江亦走上一条人与自然、城与乡村和谐的高质量发展之路。
20年,历史长河一瞬间,但乌溪江库区人口大搬迁却与一个时代的一系列重大事件高度契合,经历了脱贫攻坚、全面小康、新型城镇化过程,并朝着共同富裕、中国式现代化的目标迈进。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