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朗的书声来自山间清晨。

一阵脆亮的鸡啼喝退了浓重黑暗，紧接着柔曼的晨曦袅袅而来、款款而至，把山村环抱怀中。母亲唤醒的声音低回婉转，及时伸进几幅稚甜的梦境。把眼睛从旧夜里惺忪睁开，迎接又一个新晨的甘美芬芳。

低矮的瓦屋怀揣朴素心绪，长久沉默蹲坐，半掩的门窗沟通内外，透露出一盏灯火的目光，细睹奶白的晨光将黑夜轻柔浆洗，也传递出生活的更多细节与真相，是充分填冗的漫长叙述。门前的晒场是一片空阔的留白，几幅蠕动的身影或坐或立，是几粒按时苏醒的逗号，把延绵铺展的个人理想短暂休止后再继续。

山峦依偎偃卧，排列向远方，垂首反刍昨夜旧梦，在勇敢褪去一身轻纱的同时，发出大地翻身的轻轻回响。风声用一整夜酝酿了足够的热情，吹响节奏多变的口哨在山野流窜，带着山间口音，有着乡里人的性情。鸟鸣啁啾流转，将快乐纵情表达，有着淅淅沥沥的音律，就像一场雨追赶着另一场雨。溪流推搡着溪流，迫不及待奔赴远途，跑得气喘吁吁，把山里的秘密恣肆传播。蜿蜒的小路忙着编织田野，再把山乡晨景立体呈现。铺排的云锦盛装舞步，被深藏已久的心事突然羞红了脸颊，等待更晚一些醒转的朝阳来宠幸。

低垂悬浮的天空在一页纸笺上铺迭又打开，横排队列的文字是内心酿造的蜜，将未来理想反复滋润；也是思想挖出的煤，将稚嫩目光持久燃照。山间飘荡的朗朗书声，带着被晨光过滤的纯澈、被露水濯洗的清亮，和山谷回荡的悠扬，让云层驻足凝听，被飞鸟衔向远方，成为山间晨曲的主旋律，成为山村世相的注释音，也成为山居生活的一部分。

朗朗的书声来自乡村黄昏。

静穆的山群挤挤挨挨，直插天野云境，撑起了一环起伏绵延的天际线，也撑起了几幅渐趋黯淡的视线。如灿的夕阳耗尽了一天的热情，缱绻地挥手作别人间，把最后的光芒铺洒在旷野，为山里黄昏镀上一层金箔。板结的云絮中止了一天的浪荡，凝泊天穹一角暂作小栖、无意东西，有着超脱的从容和超然的淡定。风沿山坳跑得太远也跑得太久，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有着心跳的热切和呼吸的绵长。在点点灯盏的照引下，琴弦般的小路铮铮淙淙，把一些晚归的身影拽入门扉，也把一串晚归的音符纳入旋律。炊烟在瓦屋顶上盘旋缭绕，带着大同小异的烟火气息，把山居凡常无声修饰、有意烘托。几颗星星探头探脑，透过山梁与云层，窥望着山野和村庄被渐趋浓重的暮色缓缓收容。月亮姗姗来迟，有皎洁气质和温婉的娴静，会更晚一些垂照人间。

“将夜烟雨满池塘”，在某些黄昏，雨随时会来。有时是噼里啪啦的骤雨，有着抑扬顿挫的节律，在地面溅起一阵尘烟；有时是淅淅沥沥的酥雨，有着欲言又止的温柔，凭空里织就一层薄雾。于是那昏黄的晚灯便多了一些恍惚，归返的脚步便多了几分急切。

黝黑的脸庞呈现出大地的肤色，厚重的汗渍裹藏着岁月的艰辛，污垢的十指紧握住生活的负重，浅薄的书包里却装填着朴素而遥远的人生梦想。在田垄旁、水渠边，在晒场上、屋檐下……山村的朗朗读声随时随地、零星响起，带着浓浓的山野气息，有着深深和泥土芬芳，血滴般循环反复，是内心的诚挚表达和真切回响。这显然是山居生活的一个横切面。或许，不期而至的风声鸟语便是朗朗书声的缤纷修饰，应约而来的禽飞蝶舞便是山村读声的葳蕤诗意。

朗朗的书声来自内心深处。

当我们渐渐远离，远离山村、远离故地；当我们急急奔赴，奔赴远方、奔赴理想，当我们肉身被物质填冗、内心被凡俗蒙尘、思想被庸常钝锉，我们多么需要，时时想起并响起这朗朗的读声，让我们仿佛回到生命始初、回到时光源头、回到理想深处。

听，生命的罅隙间和时光的角落里又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程杨松（作者为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会员、上饶师院文传学院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