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最近,浙江公路技师学院退休教师王霖生翻拣旧资料,翻到儿子王正宇2007年为他制作的视频与配文,重看后又勾起历历往事。男子汉们的童年,好像都有火车情结,王霖生的这个情结,便魂牵梦绕了他一辈子:那延伸到远方的轨道,曾倾听着他诉说自己的喜怒哀乐;那戈壁里铁路道班房的灯光,接受过他对战风沙的工友们的祝福;那远去的列车,承载了他对小辈一路平安的祝祷……儿子的这篇文章虽是旧作,但文中的父子情、乡情,却是浓烈的、永恒的。
杭州有个叫闸口的地方,那里是一个货场,叫闸口站,还有一个机务段,以前是修理蒸汽机车车头的。铁路就在马路的旁边,坐车或者走路,经常能看到路边的火车。路中间还有火车道口,时常能听到喇叭里传出的“叮叮叮叮”的报警声。那里曾经是我童年的乐土,也是父亲小时候常去“看火车”的地方。
父亲是学火车专业的,因为他从小喜欢火车。因此我也从小喜欢火车。只是父亲从走出校门开始,他的工作就再也没有和火车有过联系。
随着我和弟弟的渐渐长大,火车和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一次次,父亲和母亲到车站送别远行的儿子,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专业造就的产品,载走自己最心爱的儿子。每次的送别,父亲都会围着列车仔细地看,有时候还教我们认识一个个的零部件。火车技术的每一点进步都让父亲欣喜不已。
这几日得空,回家休假。第二天一早,父亲就要我一起去闸口,给那里的一列退役蒸汽机车拍照。顶着33℃的高温,父子俩一路前行。
闸口是我儿时的乐土之一,它离外婆家不远,那时我常常沿着铁路走到钱塘江大桥——一座中国人引以为豪的大桥。钱塘江大桥旁边就是六和塔,塔下面就是外婆家——至今依然让我无限神往的地方。
下车前行不远,我们已经看到了停在那里的一列车头了。脑海里顿时闪现出电影里的镜头:远远一列机车,吐着阵阵白烟,呼啸着向我们驶来——只是眼前的它们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因为他们已经退役报废了。
走近了,终于看清楚,一共是3辆报废的车头连在一起。车已经破败不堪,木质的部件都已腐朽,全车油漆剥落,车身上的玻璃制品也均已破碎。最是那车头的大灯,那两盏曾经刺穿黑夜照亮前路使之一路披荆斩棘永往无前的大灯早已不知去向,连灯罩都被打碎了。空空荡荡的就像被挖去双眼的眼眶,不由让人心头一紧。
这列特殊的列车停在一段已经废弃的铁路上,路边还堆放着一批已经被水泥路枕淘汰的枕木,铁路边的住户就在这里开辟了一片菜园,园边杂草丛生。蔓延的野草逐渐延伸,已经盖满了半截车头,使得这头“伏枥老骥”更是披了一身的沧桑。
走近细看,巨大的车轮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模样,只是不再有当年那样的红底白边,取而代之的是斑斑锈迹。就像一位耄耋老者,默默地在向访客述说他当年的点点滴滴,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夏倍上校》末尾的情景——一个历经腥风血雨的老战将,畏缩在收容院里晒着手帕,这是军人特有的习惯。当有人问他是不是夏倍上校时,一遍遍地重复说自己不是。想想看,静静躺在这里的这个锈轮子,曾经驰骋千里,不知拉着多少车厢,跑过多少地方。但如今,这里就是它的归宿。
其实它不是不能用了而报废,只是技术的进步,新火车头投入使用,所以它退役了。车身上的铭牌表示它是1982年出厂的,但已经退役好几年了。父亲要我给他和那火车头合影留念,取名为《老骥们》。我照做了,父亲比较满意,但是我心中却是那种很难表述的感觉。我不算孝子,18岁离家到部队,至今已经16年了。18岁之前不知道尽孝,18岁以后忠孝不能两全。父亲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再过50多天,他就要告别工作了30年的学校了。我深知他对于自己工作岗位的热爱,但我们都无法抗拒时光。
童年的旧居、学校、道路,而今大多变了模样,只有在记忆中寻觅了,唯独闸口这一带,因为是个货场的关系,加上机务段的存在,才没有大的变样。正在我们拍照的当口,机务段里驶出一辆内燃机车,其后挂着一辆待修的车头
——东风4D型内燃机车。碰巧,去年父亲生日,我送给他一个机车模型,就是这种车头。看着这列车缓缓驶出,经过路边的那3辆报废车头,然后停下,扳道,再驶入另一个车间,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一直在呆呆地看着,一直在发愣,心里的感觉怪怪的。
拍完车头,沿着马路,我们一路走着,看到了矗立在路边的白塔,那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看到了闸口卫生院,这个小医院当年可是方圆十里以内唯一的医疗机构,外婆家如果有人病了就要乘2路车,坐两三站到闸口的这间小医院来看病,记得我就曾经来过。看到了依然矗立在货场上的航吊,但货场明显冷清了很多。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现在的闸口站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忙碌了。看到了闸口站的宿舍楼,它依然是灰色的,里面依然住满了人,认真地诠释着什么叫物是人非。看到了当年为了防空袭而为机车垒的防空墙——它依然矗立,但已经完全被废弃了。
就这样,我们一路走着,一路讨论着,对比查阅着自己记忆深处的碎纸片,找寻着留存的丝丝印迹,直到走到了六和塔外婆家。这一路,我们找回了很多东西,它们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埋藏了多年,如果不是这趟旅程,都不知道自己还记着这些东西。我们翻阅了自己的记忆,收获了点点的感动。
有一天,我也会远去,就像路边的机车,落净铅华。但我会为曾经叱咤风云而欣慰,我经历过人间最美好的生活,曾经度过无比幸福的童年。有过游子刻骨铭心的思乡之情,更有过火热的燃情岁月。记忆总会远去,就像远去的火车,但记忆不该远去,因为它是我一辈子的珍宝和财富。
(2007年作)
【附记】闸口站区域现今已是著名的“打卡地”。这里有白塔公园、铁路博物馆;原机务段办公区域也被开放,参观者可以瞻仰沈干城、沈乐山烈士的塑像,了解他们不朽的英雄事迹。
□王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