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沉默又不安分的人。夜里，静下来，想去走走，随便什么地方。

长长的铁轨载着他，经过山谷、河流、村庄。他观察一条条铁轨纵横捭阖，延伸去某个区域，也许会在哪里停下，也许在哪个尽头有工人在施工，他们把很多人的梦想接上，让那些人更快抵达理想的彼岸。

湖泊、河流，大多在人迷糊状态时，像一片亮镜刷地跳入视野，如果有阳光，那颜色就更湛蓝或者更浓绿。高耸入云的建筑和低矮的房舍一路参差，连绵起伏的群山，让眼睛充满眺望的欲望。

他很享受视觉上的变幻，透过窗户，在嘈杂的人群中，思绪变得无比清澈。很多美好的词句、有趣的念头，甚至是一些久别的人，汩汩而来。所以他不想长久地待在一个熟悉的地方，面对那些一成不变的面容，他害怕会失去敏锐的触觉，不再有想象和表达的欲望。依靠每一辆列车，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新鲜起来。

列车继续行驶中，到一个站点播报一次，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南来北往，谁也不认识谁。有人结伴而来，有人孤零零，座位旁边的旅客有的会陪伴到终点，有的则不断更换，他们基本互不干扰，来与去掀不起任何涟漪，大抵这一生再无相逢的几率，偶尔也有搭讪两句的，之后也无交集。他的座位有时在过道边，有时在窗口，有时恰巧就在两个陌生人中间，这时候就略显尴尬，如果是同性尚好，倘若异性，那双手就显得无处安放，怕不经意触碰到她们，只能正襟危坐，导致腰和背不时忸怩着，酸痛随时袭来。即便如此，他依然兴致勃勃地耳听八方。

他很愿意竖起耳朵去听周边的人闲话：两个姑娘正聊着远方的景点，聊着衣服的款式，一会儿又说起丈夫和孩子对她们出行的调侃。哦，她们不是姑娘了，可那面相和打扮真的很年轻。后排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路上叽呱叽呱地电话打个不停，谈成了一单又一单生意。隔了几座是两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她们吐槽完单位八卦，又扯家长里短，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一节车厢囊括人间百态，世间烦恼、快乐大抵相差不多，听一听，笑一笑，时间也就溜走了。

下一站，他会去一个偏僻的村落。他有点憧憬，相信在那个陌生的地方，会有不一样的街巷。大学时，班里有个女生就来自这里。她总是那几件灰扑扑的衣裳，不跟任何人交往，每日忙忙碌碌的，额头那一撮秀发遮住她灵动的眼眸。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次喜欢坐在她的对角线上，偶尔瞟一眼她，又把视线落在窗外，透过窗玻璃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但从不去惊扰她。大概那时候自己也是一个内向的独行者，还不懂得如何去叩响别人的心扉。同学间也是有磁场的，大学三年很多同学也就讲过那么几句话，此后各奔西东。后来，他也没有听到关于她的只言片语，恍惚间二十年过去了。

在这个陌生的村落，他忽然有了点隐秘的快乐。村口一口古井，一棵七百多年的古树，台阶上坐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者，轻轻问一声，却发现语言不通。他很想问问他们是否认识一个叫梅的姑娘，思虑再三，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他默默地往前走去，只见一座荒废已久的小学，操场茅草青青，覆盖了那些年轻活波的步伐。他好像看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独自背着一个小书包，跨进校门又倒退回来。他伫立在那，任风漫过，直至一声尖锐的鸟鸣穿过天空，他才回过神来。他伸出手，在校门口那棵老樟树上摘下一片叶子，夹在手机的外壳内。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因一场意外离开了纷杂的人世。得知这个消息，已是一年后，他后悔把班级群信息设置成免打扰，又那么久不曾点开聊天框。

听说了她的离去，他茫然徘徊，心口一阵一阵闷痛，不知把这份隐秘吐露给谁。微信通讯录和电话通讯录翻过一遍又一遍，深夜的一则信息终找不到落脚的方框，那一声铃声也寻不到可以回应的对方，只有无比的孤独拥抱自己。

此刻站在她的土地上，他们无比接近又无比遥远，他想大概每一次的相逢都指向离别吧，有些思念注定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他绕着村子一圈圈走下去，拿起相机记录。天色已渐渐暗淡，不觉又转回路口，今夜去镇里找个旅馆，暂且安歇一晚，明日的车票定在午后，他只想从容地从一个地方离开前往下一站。

□郭小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