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粥的地方,隐藏在青宁巷里。薄暮时分,便闹热了。三三两两食客纷纷而来,粥铺开始忙碌。缓缓夜色,巷子里铺满熟悉的温热与烟火。
拣个空位坐下,喝一碗粥,也是一种小小气场。曾有一温州同学连夜驱车回平阳,只为喝碗粥过瘾。从此,念念不忘。
倏地想起韩少功一段话: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在乡村看到的一幕,当太阳还隐伏在地平线以下,萤火虫也能发光,划出一道忽明忽暗的弧线,其微光正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导人们温暖的回忆和向往。
记忆中,小时候,夏热,南风细。外婆是个很会煮粥的老太太。每到农历七月,新鲜早粳米刚晒好归仓,圆润亮白如珍珠。粳米加以糯米掺和,则更为绵软和胃。食物与季节环环相扣,往往勾勒出更多美好福泽。
午后两三点,外婆开始将淘洗好的米放进铁锅,用柴火慢慢熬煮。灶膛里红红的火光欢快跳跃着,豆大的汗珠挨着两鬓。外婆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慢慢递进一截木头。一大锅粥,往往可以消磨下午的大半时间。
很快,锅盖边开始“扑哧扑哧”冒出零星泡泡。空气中,淡淡米香开始晕染开来。外婆起身,掀起锅盖,用木勺来回简单翻转一番,白色烟雾缭绕升腾,像舞女轻薄裙幔。再盖下锅盖,这时的柴火则更温顺些,粥味似乎愈加浓郁。一连串泡泡始终乐此不疲在锅盖边起跳。
半小时后,柴火渐熄。开锅,匍匐着一层丝绸般的浮膜。好几回,我不忍心破坏这装在锅中的自然精品,又薄又瘦的画面似微波荡漾。那时粥品颇为简单,大都时候是白米粥,或是辅加以绿豆、红枣、番薯、蜜枣之类。盛粥的碗,自然是要大的,这样凉得快。粥热,外婆总会提醒我们从碗边开始借勺子慢慢刮来,左一圈,右一圈,很快就见了碗底。小孩们笃爱辅加甜味,诸如蜜枣粥之类的,舔唇咂嘴,大快朵颐。
一碗粥,足以慰藉天地间所有蒸腾的暑气。穿堂风吹来,浓绿的夏晚,愈显得软滑、清凉。
我还记得,清淡白粥,最经典的小菜莫不过于外婆自己腌制的咸鸭蛋。对半切开,瞬间滋出一股香喷的橙黄流油。小孩子不会去比对大小,而是全身心瞄准哪一半蛋黄更多。还有一种叫巴浪鱼干(方言熟扣)的小菜,整条去骨,撕成条状,越嚼越香,韧香味浓。淡墨色鱼肉配白粥,厚味鲜美。
文学作品中,对粥的描述,也是津津乐道。《红楼梦》中,薛宝钗擅美容养颜,在她的每日粥品中,可见一斑。“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吊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具滋阴补气。”燕窝是美容养颜上品,属“八珍”之一。一碗燕窝粥,淋漓描摹了上流社会妇女奢华的图像。
资深粥客,莫过于北宋文豪苏东坡。他喝了豆浆和无锡贡米熬煮的白粥后,文思泉涌,诗兴大发,留下了“身心颠倒不自知,更让人间有真味”的千古佳句。在另一首诗中,苏东坡说:“五日不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足以说明他对粥的偏爱。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夜饥甚,吴子野劝吃白粥,云能推陈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尤妙不可言。”文豪对粥赞誉有加,分外推崇。
后来,我发现善食粥者,同样性情温顺良善。如今八十八岁的外婆,依旧生活自行料理,早晚两粥,不亦乐乎。食物与人,大抵也藏有深刻智慧与美妙境遇吧!
外婆爱粥,母亲与我其实也不例外。近些年来,我也会三天两头煮制各种小粥。橱柜里,挤满各种米、各色豆、各类果干,随手可配搭。往往在晚饭后,各取一小撮浸泡,待入睡前,放入砂锅,调制小火熬煮,米豆相融,色泽俱佳。晨起,粥气扑鼻,满屋氤氲着热腾,仿若置身香甜梦境。
天热。明天继续煮粥,喝粥去。
□应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