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 委
这一日,村里的一位叔叔来我家借板车,说是要把打稻机拉运到自己家的地里准备割稻,再用板车把稻谷运回来。我爸马上同意了。我说,那我们自己怎么办呢。我们就从没有马路的山后田开始割起吧。我爸喝了一口酒,说。
于是,我便开始了今年的割稻行动。怎么说呢?我的确是割稻的一把好手,割稻整齐,动作又快,耐力又强,总之,割稻所需要具备的我都有了。
割谷子的这天,我准备了扁担、袋子、水,拿上磨好的草刀便出发了。虽然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大风细雨,但田里的稻谷看起来却毫发未损。今天割的是五担田,站在田的这一头看那一头,最高处的金灰色稻草叶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我心里面第一个念头就是,这要割到什么时候啊。我问我妈,这大概要多久才能割完。我妈说,一天半。其实,在我会拿刀割稻时就每年都在地里割稻了,对这些心里大致有数,但是,我还是想确定一下,让自己心里有个准备。
我暗暗下决心,用一天时间就把这五担田给割完。
我拿的刀是新买的,戴的手套是新买的,今天还是第一天割稻,正所谓是全身心投入了割稻中。看着一茬茬稻谷横在田里,看着田里的空间一点点扩大,我浑身充满了干劲,就像是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不断一往无前。我在前面割着,后面的打稻机在轰轰地滚动,天地在这样子中一直充盈着金灿灿的光。此时,阳光已经从我们的正前方慢慢移到了我们的头顶,在田里形成一个很矮小的影子,我们整理了打稻机里的谷子,把打落的稻草给拣出去,把谷子用畚斗装回袋子里,准备回家吃饭。换做以前,我们都是一整天待在地里的,中饭都是家里烧好带到田里吃,我们统称为带饭包。可不要嘲笑这看起来有点土的饭包名字,它可是我们农家最普遍最方便的野外就餐方式,它节省了很多来回跑空头路的时间。说也奇怪啊,平日我在家里胃口不好,觉得这菜不好吃,那菜也不香,但是这些饭菜一旦到了田间,美味就自然而然地平添了不少。想象一下吧,坐在田埂上,边上有树,有风,肚子又饿的时候,什么东西会不香、不好吃呢?不过现在呢,送饭包已经很少了,大家几乎都回家吃饭,一来呢,可以多挑一担谷子回家,二来呢,也不想那么辛苦,在家里总归可以休息一会儿。我们把谷子挑回家时,我回头看,田的稻谷已经割了很大一片了。但是我妈说,早上才割了一担多田。这对我来说,可真是让人沮丧啊,可是我嘴上却说,一担多是不止啊,两担田是有了。算是给自己一些信心。 晒在村尾的稻谷已经被太阳晒得几乎发白了。这是前几天他们割的,今天晒完便可以归仓了。我们把谷子挑回去,倒在已经铺好的竹簟中。这些刚割来的谷子水分饱满,如果不及时晾晒,过一两天时间便会发烫、出芽。往年翻晒谷子都是我奶奶在做,现今她腿脚不方便,就不能做这事了,所以翻晒谷子只能一天两三次,我们中午回来翻一次,出门割稻再翻一次。翻晒谷子是技术活,要把满堆的谷子翻耙均匀不是很容易的事,翻不好的话,不是这里一小堆,就是那里一小坨。吃过中饭后,为了完成我心里的目标,这目标我没说出口,就是全力以赴割完五担田,在我放假的这几天,能多割一些就全力多割一些,哪怕是几茬也好啊,于是我就带上草刀雄赳赳地出发了。这里要说一点,没有割过稻谷的人,总以为是那种带齿的镰刀好用,因为书上就是那样画的(我就看到过),其实不然啊,割到一半没力气的时候,那割稻简直不能用割来形容,完全是砍。左手握着稻杆,右手握着刀,直接砍下去才能把一茬稻杆给干净利落地砍断。到了四点多,我们结束田里的劳动,要回家收晒出去的稻谷。我妈跟我说,今天割了四担田。虽然没完成心里的目标,但是我的手脚却有些发酸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不想起来。你想啊,傍晚时分的山风吹着略带疲倦的身体,吹得人又软又困,真的完完全全只想躺在田埂上睡一觉。
往年,我们还要走一道流程,那就是要把稻谷用筛子把稻草叶给拾掇出去。那灯火通明的夜晚,我们把一袋袋稻谷倒在筛子上,半弯着腰,提着筛子前后左右摇洗,把谷子筛下,把稻草理走,弄好时往往是半夜了。后来我妈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用扫把把晒在簟里的谷子的稻草轻轻地扫拂出来,如此两三遍后,稻谷竟被弄得干干净净。她的这一方法,后来大家都在用,从此我们都省了好多功夫。第二天我刚醒来便觉得腿脚酸疼。昨天五担田的边上,就是只隔一条田埂,又是一个五担田。大田给人最直观的感受,那就是想要割完稻子,遥遥无期。面对金灰色草叶,我第一次感到了盐的重要性。我为这一个感受而觉得奇怪。明明是美如画的秋野,却给了我关于盐的遐想。盐,给浮躁的世界加了一点点重量,使世界安静了下来。我停下刀,赤着双脚站在田中的泥土里,望着浩浩渺渺的草叶,觉得干燥极了,世界除了水和盐,大概很多事物都可以暂时缺失,或者都可以排在第二位。在古代,盐是官府严格控制的货物,也正因为如此,贩卖私盐被抓,必是重罪。为什么盐如此重要?是因为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必需物质,没有它,一切索然无味。对于干体力活的人来说,盐更是如此。我知道,我此刻应该是失水过多,失盐过多。暴晒在炎炎烈日中,我已经喝掉了两三瓶超大瓶的水,从早上的汗水流到嘴角有些咸到傍晚时分汗和水差不多,几无味道。
我们挑担回去的时候,我爸说,明天要去另外一块田里割,这里先放着,那一块田已经有野猪走过了。
我们在与野猪做斗争的同时,也要听天公做事情。这一日天气并不怎么好,其实对于割稻是很好的,阴沉沉雾蒙蒙的天是多么凉快啊,不用暴晒在阳光下,但是晒谷子却很不好,晒不干是其次,如果突然下起雨来,那我们在山上,怎么赶得及回去收呢。古人有说,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我们是心忧阳光不猛谷子晒不干,故而宁愿是人晒在太阳下,也不愿没有太阳。转场到野猪地后,我首先去看了下野猪究竟是从哪个地方爬过来的。沿着田埂走,看着田里这里有一圈被野猪糟蹋的稻谷,那里有一圈被野猪糟蹋掉的稻谷,令人心疼。割稻时,田里全是野猪蹄子印,看脚印,估计有一百五六十斤重,还有一串小的野猪蹄子印,大概是它的孩子。田还是湿漉漉的,我脱掉了解放鞋,赤脚踩入泥土中,脚底传来阵阵清凉,但是我感受到的却是大地的勃勃生机和暖意,感觉自己都要一寸一寸生长起来了。田里的有些鱼估计是抓漏了,如今只剩下躯壳,我拿起来放在手里端详,又感到了大地的无限慈悲。来自土地的,最后都将归于土地,这是自然法则,也是土地的大悲悯啊。当天夜里,我们在晒谷坦上收好了谷子。看天上繁星点点,觉得明天应该是大晴天,半夜也断然不会下雨,所以很放心地把谷子放在外面,只是把簟两边给翻盖了一下。到了十一点多,我们都躺下了,却下起小雨,我们急忙套了件衣服,带上手电筒往晒谷坦上跑,借着手电的光,把谷子装回箩筐里抬到边上的一间老房子堂下。其实,这样的经历在我们是家常便饭。在第二天下午,我们又经历了一场大雨,晒在外面的谷子全部给雨水打湿了,我们在山上的田里,完全来不及赶回去,只能在路上一边淋雨,一边跑着期望谷子不要被水冲走。被打湿的谷子在太阳出来后又重新翻晒在簟里,我用谷杷耙开这些湿成一团的谷子时,感到了藏在我们心里面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我感动,甚至觉得想要流泪。在我看来,这世上最坚韧的就是农民,他们面对自然灾害时,真的毫无抱怨,没有一丝放弃的念头,把一口气憋在心底,然后全部使在重建上。干旱来临时,地里的土开裂,庄稼几乎枯死时,他们仍然没有气馁,扛着大小皮管,在任何有可能渗出水的地方,哪怕是一丝水,也要硬生生地挖出一条水渠,塞进皮管。在峭壁上,他们背来了梯子,硬爬上去,把草割开,将一滴滴水引过来,最后流到庄稼地里。水灾冲毁农田时,他们又一块块垒好石头,把田埂重新做好,夯上泥土,使田恢复原样。他们一次次把肥料挑往田中,一次次播下种子,一次次带上锄头、刀,为此,几乎付出了一生,哪怕一无所获却依然埋头奋斗,一往无前。是田掏空了他们吗?好像不是的。面对丰沃的大地,我想到的是感恩。没有它,我们将一无所有。是我们渴求大地赠予我们礼物,是我们需要大地,而不是大地需要我们。我们播下种子,希望大地给我们果实,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索取,我们栽下的所有作物的成长,都是在吸吮着大地的营养,渴望得到一种美满。哎呀,我的双腿插在泥土里,手里握着刀,感觉我的天上、地下,左边、右边,都充满着一种热烈的东西,使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热腾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