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松阳县志载,清雍正二年(1724)九月,南门善应观铺火,北至太平坊,东至横街、塔头街,两旁店屋俱焚。由此可以推断,横街的建筑风貌至少是雍正二年火灾之后形成的,有不少古建筑有近三百年的历史。
《松阳县地名志》说横街:街东西横向,长210米,宽4米,曾称东风街。东接桥亭街,西连人民大街。何为松老人在《民国松阳往事》一书中对横街的界定是:为一横向街道。西起桶盖亭,向东经草席亭,直达五福社与桥亭街相接,亦为本城之闹市街道。故横街有三个节点:起点,桶盖亭,中间,草席亭,终点,五福社。
桶盖亭严格上讲位于人民大街上,是个社亭;草席亭位于横街与大井路交叉的地方,并不占用街道空间;五福社位于十字路与横街形成的丁字路上,并以五福社为界,往东是桥亭街,往西是横街。同一水平线上的桥亭街和横街,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统称为东风街。
桥亭、五福社、桶盖亭皆是社亭。现在门牌为“桥亭街1号”的地方就是当年“五福社”的社亭,两层结构。在老百姓的眼里,社公相当于现在的村长,他们都有自己的管辖区域,他们的办公地点就在社亭,社公的主要职责就是保农业、保平安。老百姓每逢节日都要向社公祭祀,做戏等文化节目都要在社亭进行,以示对村长的尊敬。据载,旧时的西屏县城有三十六个半的社。闹市横街由桶盖亭的社公管辖,“五福社”的社公管辖的是塔头街的百姓,桥亭社管辖的是桥亭街。
一
叶松娇讲述:1930年,我出生在大井头弄。我的爷爷叶学济,学名叶普生,兰溪中医学院毕业后就在横街草席亭西侧开了同德堂,坐堂兼营中药。
1936年,邑人潘寿年捐资在自家的菜园上建了寿年小学,地点在猪行路与荷田岭路形成的丁字路口边,1938年,潘寿年卖了几亩地,新建了一幢两层八个教室的建筑,由程绍芬担任校长。学校面向中产阶级招生,作为横街的知名中医师叶学济的孙女,8岁的我成了寿年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当时一个班只有六七个同学,潘寿年的二女儿潘贤娣与我同排坐着。
从此我每天都从大井路穿过草席亭,从济川路拐进猪行路的寿年小学。晴天的时候,我穿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步履轻盈。雨天,撑一把油纸伞,脚上穿着“木底刮儿”(木屣)踩着街心的石板,发出踢踏踢踏的声音,别有一番风味。我和潘贤娣都在寿年小学读了六年的书,后来她进了一中读书,现在生活在江西。我高小毕业后,因继奶奶坚决反对我继续读书,于是我也就辍学了。
1942年8月,我们家听说日本杀人队来了,全家分成两批逃跑。妈妈、爷爷、奶奶带着我一起逃到三都源的山里,足足呆了一个月,而父亲为了去照看嫁在古市的妹妹,结果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我们一个月后回到县城,母亲的脚感染病毒,结果又烂脚而死。12岁的我脚也感染了病毒,生了三年的疥。当我回到横街时,只看到昔日被人踩得油光发亮的卵石路上居然长满了一蓬蓬的草。而我,因为失去了父母的呵护,命运也变得像路边的草一样了。
长大了我出嫁到离横街不远的十字路。我爷爷的同德堂也在土改的变革中易主了。同德堂比邻的就是叶炎福所开的布店,布号“叶瑞利”,因此我自小与布店老板熟识。1983年,叶炎福因为子女都在外面工作,将店面以7000元的价格盘给了我。当时政策上还不允许单干,我就将店面租给集体用了三年,主要经营老酒、香烟等杂货。我先是帮着集体做,允许单干后,集体就将商品悉数盘给了我经营,现在,我已将店转到儿子名下,并且挂了一块“盛德商行”的匾额。今年我已是89岁了,所以可以说我是与横街有着一世的情缘了。
当年横街又被称为“三都街”,因为行日的时候,站在街边,坐在店铺门口台阶上的全是三都人。这些三都人晴日雨天都戴着斗笠,脚上穿着磨得发软的草鞋,身上穿着蓝色或青色的粗布短衫,有的嘴里还叨着一根烟斗。他们坐在相对固定的店铺门口石板沿上,兜售着他们的农产品。有的人天还是漆黑的时候就点着篾把儿当灯出发了。那些年,行日的时候,横街上席地而坐的三都人和来往过行的人都将街面堵得水泄不通,真可谓热闹非凡。
从空间来看,横街上的产品也有所侧重,分段依次为油行、草纸行、鱼苗行。从时令来说,正月卖的以鱼苗居多,当时三都和靖居等乡部分村民在稻田里养鱼,年前他们卖了鱼,正月里正好要补充鱼苗,由于鱼苗都放在水桶中养着,鱼苗抓来抓去的时候,往往让街面显得湿漉漉的;二月里卖蕃薯种和土豆种居多;三月里卖蕃薯藤;四月五月卖大蒜、生姜等。
行日里卖不掉的货,很多会寄存在熟识的店家处,等着下一行继续卖。我的店里就经常放着三都人卖剩的大蒜、生姜等农副产品。
我商行对面是楼有财的打铁铺,早先是草纸店,楼有财十六七岁时跟师傅学打铁,学成后在自己家开了打铁铺。横街上除了南货店,还有几家杂货店,现在桶盖亭进来见到的那家卖花盆的店以前就是杂货店,杂货店经营的商品主要是宜兴罐、锅盖、小风炉、竹筅、筷子、头梳、头梳盒子、矾红、烟筒、土纸等本地自产的土货。
横街上有两三家盐店,有粗盐和梅头盐(相当于精盐),梅头盐是用稻草包着的,但买的人不多,主要是嫌其不咸。店家将盐装在大缸里,买盐的顾客一般会拿着自家的盐罐来买,山里人则带着竹筒来买。
横街上最多的还应数棉布店,有德常布店、徐老三与小姨夫亮亮合营的瑞兴布店、潘棠记布号、公兴布店,再一家就是盘给我的叶瑞利布店。当初叶瑞利布店还负责给洋钿印真假,一百元洋钿,每个都擦得锃亮,然后盖上他的章,如果是假的,由他包赔,相当于鉴定机构。
布店站店的学徒很多是兰溪招进来的,站店的人不能坐,站在柜台里面,要从早站到晚,稍空时双脚可以交替着抬一下,权当放松。双手撑在柜台上也有讲究,需虎口张开,叫“狮子大开口”。晚上店门上好了,学徒们还要索纸媒(点烟用),草纸预先拿到鞭炮店用刀切成两指宽,先放入一根细细的竹签,索好后再抽出竹签。纸媒索好后码在一起,尤其是过年时要多备着。
布店的老板有此讲究,因为顾客来买布需要挑布、量尺寸等,为了减少客人等待的焦虑和体现店主的人性化,一般客人来就会泡茶,递上烟筒招待,贵客就递上水烟筒,并奉上烟丝和纸媒。水烟筒每天早上都要先洗干净准备好。
那时布店的学徒们看到草席亭边上的詹廉泉大地主都是又敬又怕,敬的是他是个书法家,西屏山佛殿上的题字是他写的,他的字一字难求;怕的是他抽烟很怪,用纸媒时从来不吹灭,“忽忽忽”一根纸媒就烧到头了。他每次来学徒们都要准备一大把的纸媒,尽管如此,他能到你的布店抽上一口水烟已经是给你很大面子了。
学徒除了站店、索纸媒,还有很多日常事要做,每匹布每天都要重新卷,拿一块木板“叭叭叭”地将它卷好,码齐。每匹常熟布,都有一段织得特别紧密,晚上翻卷的时候就要将这些紧密的地方包在外面,使顾客看上去摸过去布匹都很结实。
当时很多布店的老板也穷,备的货没有看上去那么多,后排的布堆得看上去是一排排的,但其实布里面包着的是粗草纸,当顾客指向被包装起来的布匹时,老板就会托词到栈房去取,然后直奔要好的布店先赊点出来,等自己进的布到了再还上。
横街上大一点的布店都有自己的染坊,这些染坊一般只供自家用,横街上只有叶德常染坊会对外加工,收取一定的加工费。
老街上的业态十分丰富,既有行日的时令农产品,还有固定的南货店、百货店、杂货店、饮食店、棉布店、草纸店、鞋店、香店、烟丝店和剃头店等等,不愧为县城的次商业中心。
二
董小玲讲述:我1939年出生,祖籍温州,父亲董寿春,7岁丧父。母亲改嫁后就跟着姑姑来到松阳,姑姑嫁给了横街上的张姓男子。
当时我父亲还年幼,先是跟着横街上的师傅学做小木,因为背不动斧头,改行去给横街上的南货店老板邱东生当学徒。南货的商品主要是带鱼、海蜇头、沙鱼鲞、黄鱼鲞、螟蜅等海产品,还有桔饼、白糖、冰糖、糕点等食品。作为学徒,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包纸包,以前没有塑料袋,所有的商品都要打包后交给顾客,如果是带鱼、海蛰头等湿的产品,就用蒲草绳绑,干货则用粗纸包,过年时作为礼品的桔饼、白糖、冰糖等纸包外则加一张黄纸,同时另加一红纸条或店铺的招牌纸做装饰。食品包装极有讲究,主要有三角包、四角包、还有空心包。虾皮要用三角包包起来,包装合格的标准是甩出去时包装不散,一些人家因为家里穷,过年时又不能空手去别人家,于是就买几颗桂圆,而作为店员,即使是三颗桂圆也得包起来看上去鼓鼓的。为了练好这门本事,我父亲就拿粗瓦砾练手。
我父亲虽然不识一字,但靠着勤劳和聪慧,并在外公家的支持下,在人民大街开了一间“益昌百货”店,兼织袜和染布。我自小在人民大街生活。
1977年,我和妻子夏金娇住进横街。我先是在父亲店里帮衬,并入服务社工作的时候,拿的是全店最高的工资,也才是36元,根本不够一家开支。幸好,我妻子会补袜子。计划经济时期,每个人穿的袜子也很难买到,所以袜子破了只能补起来继续穿,前后都要缝。尽管补一双袜子只有五分、一毛的收入,妻子有时一个月的收入也会高过我。隔壁王根水做裁缝收入更低,当时一件女式的裤子加工费三毛五,男式裤子两毛五一件。
我和妻子修理雨伞纯属半路出家,当时修理雨伞的外路人会把做伞的洋布拿来染,并需要当地人帮忙加工缝纫伞布,我妻子就帮着做。后来,妻子借了1000元买了一捆伞布进行加工,我也在与外路人接触的过程中学会了修伞的技术。1978年,商业改革后,允许个人单干,妻子就在自家开了修伞铺,我则每天下班后帮着妻子修雨伞,在我们开始修伞之后,市场上也有了正式的雨伞布出售了。
我的修伞铺没有正式营业的招牌,但大家都知道我家是修伞的铺子,店堂的桌案上放着一把把伞骨,还有一样样修伞的工具。一把有缺陷的雨伞我会瞬间把它修复如新。
我妻子是农民,没有正式的工作,所以她就拼命挣钱,平常除了修雨伞,还在家里养了两头猪贴补家用。因为横街都是前店后房,房子里没有院子,这些猪养在家里要保持干燥清洁,否则就会恶臭难闻。因妻子常常帮助街坊,也会义务帮烟厂、粮库干点活,不收工资,用积攒的人情换些捆烟的稻草和谷糠票,稻草铺了猪圈,谷糠喂猪,所以我家的猪圈总是干干净净,猪长得壮壮实实。
在我的记忆中,早年县城的人气,以人民大街为首,横街为次。而服务于大众的饮食业横街是全县有名的。
当时县城最为有名的“一粒头”面食店就开在桶盖亭内。社亭分内外两间,内间(就是现在横街上卖花圈的店对面)放社公,外间为过道,卖馄饨的张老板在过道上放了一块“作场板”和一个缸灶。馄饨的面皮是他自己打的,打的极薄,里面的肉都能透出来,顾客因此就形象地将该店称为“一粒头”。缸灶内搨缸饼和松饼,皆有甜咸之分,缸饼中用刀锋削出两个交叉是甜的,用刀锋转一圈的就是咸的,松饼则用黑白芝麻进行识别。桶盖亭的面食和缸饼只在晚上做。除了桶盖亭有缸饼店外,五福社边上两对面都是缸饼店,与五福社毗邻的是细水叔和细水婶两夫妻开的,对面是邓金达开的。
横街上生意最好的面店是金宝儿的面店,就是现在的阿月理发店所在地,他家面食的生意甚至超过聚福园。
聚福园其实是个菜馆店,平常走过去就是吃面,没有馄饨,面叫“窟臀面”,拌好的面放在长长的案板上,然后要用到一根竹杠,竹杠一头用绳子绑着,一头用屁股压着,通过外力重压不断使面片扩展,使面团伏性,然后擀薄成面片,拍上山粉后又进行翻折,多次重复这样的工序,经过最后一轮翻折后切条、拍粉、抖散,是复杂化的水牵面,又在口味上胜过水牵面。因在操作过程中借用了屁股去坐压竹杠,所以邑人称之“窟臀面”。聚福园除了出产此面,还负责外卖。居民家有客人,就到店里订菜,菜烧好后装在食箩里叫伙计抬过去。老街的一些商业业态就是现代一些商业的雏形。
我还记得草纸行隔壁是酒店,店里放着烫壶,客人来了随时有烫得热气腾腾的老酒,下酒的菜主要有猪耳朵、豆腐干、泡豆(油炸的)、落花生等等。
记得我小时候,缸饼四分一个,用粮票只要三分,缸饼的外面还涂着糖油,饼胚厚,里面有葱有肉,比缙云饼个小,但胚很松软。馄饨一角两分一碗,再配上四分钱一根的油条,蘸着酱油吃,绝对吃的舒爽。当时横街上还有一些豆腐店,居民喜欢吃豆腐生,一毛一斤,蘸着酱油就吃,豆浆则两三分一碗。
面食店、缸饼店、菜馆店、豆腐店、酒店,早年间横街上这些店可以说构成了美食一条街,来往的商贾、过行的、工作的,不同群体都可以在此找到自己喜欢的美食。
三
徐叶土讲述:我1950年出生,一直住在十字路与横街的转角处,这个地方自祖上就是店面,民国的时候,我奶奶在这里摆烟摊,后来祖父在此经营南货,1956年,全国对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成为集体化单位,我父亲就“改造”成了集体单位领工资的职工。我家的店就成了东门烟酒商店。
1969至1977年,我作为社会青年下放到叶村乡官田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三伏天的时候也得在田里干活。1978年,我被遂昌县商业局招进供销社,安排到小竹溪、大岭头等村里开代销店。刚被安排去开店的时候很兴奋,想着别人都要凭票买东西,自己喝酒总是可以放开喝的。不曾想,真的当了店员后,公家的东西一点都不敢动,每天的营业额一分两分都要盘点得很清楚,还要想着将营业指标做起来,争取拿超产奖。
1980年,租在我家的烟酒店生意不景气,就将店里的商品盘给了我,从此我开始做老板了。每天天蒙蒙亮我就将店门打开,夜色深了才关店门。现在,光顾我家的一般是街坊,有时买七元十元的香烟,有时买点饮料和酱油、酒。年轻人出门都带着手机,听说我的店里还不能微信支付,掉头就往其他店里走。再说这几年随着县城建设的变迁,横街这老街上的人气全往新建的相邻的太平坊路和要津路跑了,这横街变成了乡下,所以我家生意很冷清,好在是自家的房子不用付租金,开着店也图个热闹。
我小的时候,这条街上的人气是很旺的,跑来跑去的都是孩子。街道两边有暗圳,下雨的时候,鱼和泥鳅会被水从石板的缝中冲出来,小孩子都会去抓来玩。
那时候,街上也没有车,但来来往往有很多人,拿着扁担的乡下人会到横街上买猪粪、鸡粪、人粪作农家肥,粪便一元一百斤,而卖粪人的钱又会拿到十字路买柴,基本持平。这在当今世界来说真可谓是循环经济,种出的农产品又有机又环保实在是一举多得。
叶松娇:1930年生,松阳县西屏街道横街40号
董小玲:1939年生,松阳县西屏街道横街印染店店主
徐叶土:1950年生,松阳县西屏街道横街酒店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