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更近了,故乡的轮廓已越来越明晰。看这黑魆魆的山、黑魆魆的江岸风景,还有这树、这稻田,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却又显得几分陌生,毕竟离家已经十多年了。
“快船”穿梭在帆影灵动的江畔码头,晚风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稻香和纤夫们汗水的味道。月光皎洁柔和,如同闪光而缓缓流动的清水;用力划船的桨声,以及纤夫们精疲力竭的号子,仿佛融合成了故乡的一首老腔,唱出了悠久、厚重和苍凉。此情此景,让骆宾王变得不再淡定,忍不住要吟诵一番,写下了即景诗《望乡夕泛》:“归怀剩不安,促榜犯风澜。落宿含楼近,浮月带江寒。喜逐行前至,忧从望里宽。今夜南枝鹊,应无绕树难。”一方面,诗人因应试不第,怅然若失,为了尽快投入故乡的怀抱,催促着船家快速开船;另一方面,随着船只的行进,随着义乌江两岸熟悉景色扑面而来,站在船上“望乡”,让诗人感到亲切而温暖,于是“喜”至而“忧”宽,心情也由开始的不安焦虑渐渐变得怡然安定。这就是故乡山水的魅力啊!
瑟瑟江水,涤荡着诗人内心的哀愤不平。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一切都变得梦幻迷离了起来。诗人站在船头,见渔灯如萤火虫一样闪现于河面,义乌江面漾起了层层细浪,任由清风拂面,思绪如风般驰骋,随月辉起舞弄影,诗人焦虑不安的心情也随着水面上的波浪渐渐散开,诗兴也如云飘逸,兴味盎然。
这是在唐贞观十六年(642年)的夏天,骆宾王因为科举失利,加上父亲在前些年英年早逝,于是怀着怅惘寂寞的心情踏上了返乡之路。这也是骆宾王离开家乡后第一次回义乌,停留的时间约三个月。
科举失利踏上归途
唐朝之前,江南已是繁华。在唐代的北方贵族取得政权后,政治中心北迁,但江浙一带已经形成的繁华局面,在大一统的帝国中不仅得以保持,而且还以更快的速度发展。在这样的良好态势中,义乌的文化教育事业也得到了蓬勃发展,使义乌成为一个名士辈出、人文繁庶的“文明古邑”。初唐时期的骆宾王,犹如一颗耀眼的明星升起在义乌这片热土上,成为众多文人学士中的杰出代表。
在骆宾王生活的前期,正值贞观盛世,“中国既安,四夷自服”,文治武功盛况空前。生活在这样一个盛世繁华的大时代,骆宾王无论是以“言”还是以“行”论,都在初唐时期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七岁时即吟诵出了充满天真童趣、家喻户晓的《咏鹅》诗,极早显示出了创作的才华。在他的青少年时代又拥有较好的学习环境,加上个人的天赋,所以学问的根基扎得十分深厚。这一切,却因为父亲的猝然长逝打乱了节奏,作为家中长子的他,毅然扛起了一家人的生活担子,急于想走“学而优则仕”之路,既有建功立业的企望,更多的还是被生活所逼迫。
唐代的科举考试科目繁多,常规的科目包括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种,其中明经和进士两科尤为重要;其余的还有“制举”,即由天子随时选拔非常之才。这次骆宾王参考的是“明经科”,除了书面考试之外,还有口试,内容包括回答五经要义十条、时务对策三道等。
当然,凭着骆宾王的颖悟资质和好学不倦的精神品质,应对这样的考试不致会出现大纰漏。事实上,骆宾王在面对这场考试时,内心也没有产生任何紧张不安的情绪,一直到考试前几天,他还外出畅游,写下了《曲江春》古风三首。这一切仿佛也说明了骆宾王对这场考试是充满自信的。在他日后所写的自传体长诗《畴昔篇》中,即对这次考试的情景有过这样的描写:“既托寰中赏,方承膝下欢。遨游灞陵曲,风月洛城端。”
然而,考试的结果却跟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等到金榜公布,却没有骆宾王的名字!这一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击垮了骆宾王。经过反复思忖、再三回忆,并未发现自己在应对中出现了什么纰漏,也就是说,此次科举的失利,因个人学识不济的可能性很小,最主要的恐怕还是没有人替他在握有实权者面前美言推扬。
骆宾王百思不得其解。正如他在《夏日游德州赠高四》一诗的小序中所写:“嗟乎!入门自媚,谁相谓言。致使君门隔于九重,中堂远于千里。”但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父殁之后,本已使骆宾王在经济上遭遇难题;这次试场受挫,更让诗人的心情黯然,也使他感受到人生的道路并非总是阳光普照,而是随时会遭遇暴风骤雨。
故乡,是治愈疲惫生活的良药,也是照亮黯淡人生的余晖。鉴于眼下糟糕的心情,骆宾王决定先回义乌省亲,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出路。
夕泛暮眺感怀乡情
在唐贞观十六年(642年)6月底,骆宾王离开了长安,怀着怅惘寂寞的复杂心情踏上了返乡之路。从长安回义乌,简便的路程是自洛阳坐船,算上途中的停留时间,大约一个月时间可以到达。因骆宾王这次南归,主要以散心为主,时间上还是比较充裕的,所以他避开了水路,选择了陆路,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沿途的山河胜迹,聊以排解心中的郁闷和烦躁。
但在南下的路上,科举失利的屈辱阴影仍时不时地在他心头闪现。就在离开长安后不久,骆宾王写下了《途中有怀》五言诗一首:“睠(亦作‘眷’)然怀楚奏,怅矣背秦关。涸鳞惊照辙,坠羽怯虚弯。素服三川化,乌裘十上还。莫言无皓齿,时俗薄朱颜。”诗中的“睠然”指依依不舍的情感。“楚奏”借指对故园的思念之情。“秦关”是中国历史上的要塞之一。“涸鳞”为干涸了的车辙沟里的鲫鱼。“素服”主要指居丧或遭到其他凶事时所穿的白色衣服。“乌裘”一词出自《战国策·秦策一》,其中记载了苏秦游说秦王的故事,后来成了落魄失意的象征。“皓齿”指雪白的牙齿。“时俗”意犹世上、世间。
这首诗流露了骆宾王对这次科举失利的怅惘心迹和郁愤之情,以及对故乡的无限乡思。诗的开头两句,说的是自己在试场失意后,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家乡,故而带着一腔的烦恼和不快离开了长安。三、四两句把自己比作涸辙之鲋和惊弓之鸟,动弹不得,铩羽而归。第三联将自己比作那十次上书游说秦王都未成功的苏秦,至最后因黑貂皮衣破了、百两黄金也用光了,才不得已离开秦国,狼狈返乡。末联说不是自己没有“皓齿”,而是“时俗”薄待“朱颜”,意指不是自己没有深厚的学问,而是“时俗”不识货啊,表达了一种怀才不遇、愤懑不平之气。
在回乡的路上,骆宾王走走停停,一路饱览了沿途的名胜古迹。在游罢杭州的灵隐寺后,他再坐船沿着富春江,沿途欣赏两岸景观。待船过了兰溪,再沿义乌江溯江而上,到达县城时已是八月上旬。
随着船只进入义乌境内,骆宾王的心境也随之开朗起来。义乌江有“清澈的、波光粼粼的流水”“风借水势,拍打在负载着桥板的船舷上,‘汩汩汩’地呜咽着。镇住船只的是横贯桥两头的粗大的铁索,在船只之间,荡下去浸在江水里,一环扣一环地历历可见……”这是当年在义乌江畔所呈现的停泊客运、货运船只时的繁忙景象。在光影闪烁的江面,见船来船往,桅杆处处;而在码头的岸上,则是店铺毗邻,红灯高挂,人影摇曳。浮在水面的月影显得十分清丽,急促的船桨在拍打着阵阵波浪,久离的游子终于投入了故乡的怀抱,使他原本紧锁着的眉毛顿时舒展开了。
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他这只南飞的乌鹊,再也没必要为“绕树三匝,无枝可栖”而苦恼了,由此触景生情,赋得《望乡夕泛》诗一首。诗题中的“夕泛”,指的是夜晚泛舟。诗中的“归怀”为向往归附之意。“剩”,亦作“到”。“榜”,船也,“促榜”即催促船夫。“犯”是“侵”的意思。“落宿”指渐趋隐没的明星。“浮月”指浮在水面的月影。“逐”即追随之意,“喜逐”形容十分喜悦,满脸笑容。“里”指故里。“南枝”指南向的树枝,后多指思念家乡。如今身在何处?骆宾王到家了,这让他再也不觉得天高地远、天地茫茫了。一个人,在生活失意时,倦宿在家的港湾,可以舐平自己的伤痛。
《望乡夕泛》一诗比起刚离长安时写的《途中有怀》,诗人的心情已经开朗多了。诗的前两联写的是船近故乡时的所见:在内心忐忑不安中船儿驶进了故乡,“哗哗”的桨声卷起水中的风澜;天际下沉的星星和地上的楼舍相依相偎,浮在水面上的月光浸透着一丝江水的清寒。后两联写船到故乡时的所想:喜悦之情赶在人行之前已经奔向家门,一路上的忧伤终于因望见故乡而得到宽解;我这只长年绕树三匝、无枝可栖的乌鹊,今夜投入故乡的怀抱,不再难熬了。
江水泱泱见证繁华
一首《望乡夕泛》,写尽了骆宾王对故乡的相思、期盼、激越之情。骆宾王在何处“望乡”?在义乌江上!又在何处“夕泛”?在义乌江上!思念故乡,远望可以当归,况且如今故乡近在眼前,怎不让他心情激荡?故乡的歌如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在夜晚无论走在何处,抬头必有月亮与星辰。
义乌江是义乌人的母亲河,在义乌人民的心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不仅滋养着义乌的土地和人民,更是在悠久的历史中积淀了丰富的文化。从史前文明到现代文明,从简单的狩猎方式到如今繁盛的商贸流通方式,义乌江见证了义乌的发展历程,成为一条名副其实的“文化江”。
在2000多年前的西汉时期,称义乌江为“乌伤溪”。唐以后分别称义乌溪、义乌港、义乌江,又称东江、东港。据《万历义乌县志》记载:“东江,在县东三里。汉史所谓乌伤县,后更名义乌,溪皆因县以为名。源出东阳大盆(盘)山,经东阳城北,西流至县东三里为东江;有土阜号魏家山,阨于其傍,水为之折;而稍过南,龙潭偱山而行,而县西南为九里江,又西与洋滩江会于合港,流入金华界,而府城下又与武义、永康之溪会。”另据《清史稿·地理志》 “义乌县篇”称:“东江,古乌伤溪。”
义乌江的上游是东阳江,发源于磐安县大盘山,在磐安县境内长31公里,称为西溪,往北流向东阳北江的横锦水库。东阳江在东阳境内俗称北江,长57公里,主要支流有20余条,于江北街道临江社区出境,进入义乌市廿三里街道何宅村。据清初地理著作《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三记载:“东阳溪在县北五里。旧曰吴宁溪。出大盆山,屈曲流二百里殆然此,俗谓之河埠。又西入义乌县界,亦谓之乌伤溪。”“东江县南五里,即东阳溪也。自东阳县流入境,县境诸山溪之水悉流合焉。至县东三里始有东江之名,稍折而南,经县西南九里,亦有九里江之名。”郦道元所著的《水经注》称:“吴宁溪出吴宁县,下经乌伤县,谓之乌伤溪。”
义乌江属钱塘江上游水系,其主干流发源于磐安县大盘山的北侧。不过,也另有资料记载,东阳江上源有二,分别对应北江和南江:“北曰太白溪,出东阳县东北东白山,西流至义乌县;南曰画溪,出东阳县东南大盆山,西北流,既合北源。”东阳江干流自何宅东南入境义乌后,流经廿三里、江东、福田、稠城、稠江等街道,于佛堂镇北部汇入同样发源自磐安县大盘山、流经东阳南部乡镇的南江,形成了一个双江口。然后再经佛堂镇倍磊、义亭镇江岸村流入金东区,后经婺江、兰江、富春江,至钱塘江流入东海。
根据文字记载,义乌江上的航运迄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唐时已呈繁盛。古时,由于陆上交通很不发达,旅客出入义乌县境主要靠水运,其水路交通便利。但通航的义乌江是水位变化比较显著的山区浅水航道,在历史上,沿江设置有义驾山、东江桥、盐埠头、西江桥、江湾、佛堂、倍磊等码头,竹筏可逆水而上东阳。“在县境内全长53.05公里,流域总面积850平方公里。”这是义乌江的概况,加上沿途不断汇聚的17条支流,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水道网。
一股股清泉,汇聚成了波澜壮阔之景,义乌江记录着一个续写了千百年关于人与水的故事,成为义乌古老文明的摇篮。其中,廿三里、稠城、佛堂等镇街,就是这个水道上的商埠重镇,也是航运靠岸的主要码头。据《爱溪何氏宗谱》记载,何宅为东阳江流入义乌之入水口,是古水运之要冲,杭嘉湖通温台处的交通要津。直到民国,何宅埠头的水运业仍发达,来往船只竹筏如织。义乌南江又叫洋滩江、画溪,东江桥码头与洋滩江码头是木帆船与竹筏的转运码头和水陆交通的枢纽码头。
由于上游坡陡流急,下游缓流平稳,清朝之前经常洪水泛滥,河床南北摆动。沿江农民视之为“烂肚肠”,有“十年江南,十年江北”的农谚。此外,由于江面深槽浅滩交替,泥沙淤积,撑篙竹船困难,在秋冬两季,船民需清理出一条宽仅容通行一船的河槽,清理一段航行一段。背拉纤者在徐村塔下村一带,需俯首近土,手脚并用,才能爬过钓鱼岩。
义乌江在佛堂老市基口突然转了一个弯,使原本自北向南而来的江水变成了自东向西流去,于是在佛堂段的南岸形成了一个1000多米长的天然水港码头,这为佛堂成为商贸业发达的商埠重镇提供了天然条件。
佛堂最早的码头是石柱埠。传说,石柱埠由傅大士始建于梁普通元年(520年),当年流经双林寺东的石牛溪即从此汇入义乌江。傅大士在创建双林寺时所需要的木材、石灰等建筑材料也都从此上岸,后人就在江墈上竖起了五根形似石柱的莲花经幢。因此,这里也被称为石柱埠。
正是因为有了双林寺,佛堂的码头就开始热闹起来。每天从义乌江水路上双林寺拜佛,路过石柱埠附近下强村(现蟠龙一带)的善男信女云集。店多成市,下强村便成了双林古市。佛堂古镇也凭借义乌江水运优势,成为当地的经济、交通中心,有“小兰溪”的美誉。《嘉庆义乌县志》记载了佛堂“船只泊岸如蚁附”的现象,说明当时水上运输盛况空前的历史事实。经常停泊在江面上的船只(不包括用毛竹串成的竹筏),最多时达500艘以上。原浮桥上下游一里多长堤岸的水面上经常挤满船只,炊烟缭绕,桅杆林立。从上而下,依次有10多个造型各异、分工明确的码头。
“数里蒲川秀色浓,猗猗绿竹映重重。”这里所指的蒲川,即后来所称的佛堂东风河,这是一条从老市基到大成中学这段的老水街,古时两岸竹林郁郁葱葱,还有水边的老埠头、石门洞、商堂等。村妇洗衣洗菜、打水淘米全汇集到了这儿。据附近老人回忆,民国时期义乌江的木船能撑进蒲川,也有在埠头修好的木船重新驶入义乌江,源源不断的人流与船只,聚拢了人气与商机。
过了佛堂,就是倍磊,这也是义乌江流出义乌前的最后一个知名埠头。滔滔江水在这里被一道桥坝拦腰截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面,江面足足宽了一倍有余,这又是一个天然的港湾。也正因为如此,倍磊成了义乌古代唯一一个以商业为主体,集“街、市、埠”于一身的古村落。从倍磊埠往下,江面又恢复了平静,向西一路欢声笑语,流经金华市区。
义乌江上的客运船只与货运船只,在结构和外形上都是相同的,它的航线、航行时间、停靠码头也是固定的,班次不受天气影响,风雨无阻。其中佛堂——兰溪,沿途停靠低田、孝顺、洪村、金华;稠城——佛堂,途中停靠江湾码头等。
一条义乌江,串起了多少故乡儿女的返乡路,他们跨越千山万水,终为回到故乡的怀抱。吟罢《望乡夕泛》,骆宾王在义乌城东的码头上岸后,便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他儿时居住的骆家老屋,此时已近二更,一些已经睡下的本家叔侄和邻居亲友,纷纷起床迎接这位远道归来的亲人。
此情此景,让骆宾王完全沐浴在浓浓的亲情之中。这也是他这些年来难得享受的简约而又温馨的时光!
全媒体记者 龚献明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