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娟

一家人去开化的南湖公园游玩。春天的南湖公园是郁金香的王国，我曾数度午后前往，摄下灼灼花影。

“哇，花都开了……哎，这么多花瓣落了。”孩子欣喜于绽放的花朵，也为飘零的花瓣忧伤。她爱这空旷的草坪，与爱狗一个劲地奔跑、躲猫猫。我只管举着手机，看一朵花直入青天白云。

“妈妈，看我的！”丫头一脸汗水奔来，拿着她爸爸的手机，啪一下趴在草地上，微距拍摄近景中带着露珠的青草，三分之一远景中渐显模糊的郁金香部分秆茎。整个画面一片绿色，尽显春天的气息。

春天除了生长，还有消逝。那一片片落下的花瓣完全可以入镜，丰富画面的语言。孩子意会，把一片落在草地上的红色郁金香花瓣切入右上角镜头。这片花瓣像一叶小舟，载我们去看春天的另一面。

那些年的春天，我常随母亲，或与小伙伴们结伴，背着竹篓去花田看春天。花田是自己的花田，也是乡亲的花田——成片成片地连着远处的山，接着远处的天。花田里种着比我个子还高的油菜。我缩着脖子、侧着身子钻进油菜丛，待抽出身时，母亲轻轻为我吹去沾满一头的花粉。母亲身体的气息，像春天一样饱满、香甜。

拔回的鸡肠草、荆三棱、鸭跖草、卷耳等植物，塞满了箩筐。我们一屁股坐在长满艾草、车前草、马兰头的田埂上，扯一根鸡肠草斗大黑蚂蚁，拽一把紫地丁开始“战斗”。母亲手巧，常把开满小蓝花的鸭跖草和开满小白花的卷耳一并转呀转，转成一个个花环，戴在我的头上、手上。

母亲背的大箩筐，总用小指粗的棕绳将猪草叠出一座山峰来。身高一米七的母亲，背着一座山回转，身子前倾。在田里踩着春水、握着犁把、赶着水牛，翻耕秧田的父亲，常常隔着花田喊“少装点，少装点，一篓装不下，大不了再跑一趟”。母亲不语，笑容比花艳。

荆三棱是一种特别的植物，有韭菜似的叶子，还有长长的三棱形状的杆茎。小伙伴们常常拔上一大把，报出一个不友好的小伙伴的名字，拿一根去头尾的杆茎对撕，为其预测未来生男生女。内部图案形成“口”表示以后生的是女儿，“Δ”则表示儿子。

撇开少时的粗俗，用现在的眼光看，或者说从我打开《诗经》的那一刻起，才意识到被当作猪草的植物，都有其独特的魅力。

《国风》一百六十篇，百余种植物入诗，借喻抒情，反映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劳动人民真实的生活。“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通过描写采卷耳半天也不及一小筐，笔锋一转，体现采卷耳之人因思念而耽于眼前的事——心上人远离，她能安于眼前的丰茂水草吗？水草年年丰茂，人类的欲火从未熄灭，土地的战争亦无从停止。

《诗经》中，创作者习惯从植物开始抒情，也习惯借植物表达向往和平的心情。我们的先祖，结庐在植物间，耕作于植物间，像鱼儿一般游弋于天然的环境中。今天的我们，离开乡村进入城市，而城市在无节制地扩张。老家的那片花田，今何在？

这一夜，月朗星稀。明日早起上学的孩子已鼾声起伏，我在五楼的窗前静望。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人，柔软的躯体置于四壁水泥的高层建筑，踏青所见的是假山、是特种的草坪。在春来的日子，如何遇见真实的春天，遇见怦然的心动？

我想让孩子遇见更广阔的大自然，可是从南湖公园到岙滩广场，再到金佰汇大草坪，除了种植的花草，就是大片大片特种的草皮。曾经稻花香、桑树茂、菜花黄的岙滩，如今已建起一座新城。现在的孩子，除了认识被转栽入盆、移栽在公园的梅兰竹菊，《诗经》里那些与天地同生的植物，他们还知道吗，能从它们倔犟的生长中读懂怎样的品格？

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未来，需要建设，需要创造。我们更需要质朴的心，真诚的守拙，用心的保护，在城里留一片原始的河滩，留一片原始的湿地，留一片原始的花田——这是对自然真诚的敬畏，也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

春来了，如果无需驾车奔跑，转身就能遇见耕作的文明、自然的拔节，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