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法泰
以前的老家,村路旁是柳,河堤是柳,河滩还是柳。柳越过“望城桥”,向着青山湾延伸,茫茫然好大一片。它们像忠诚卫士般守护村庄,保护村民,筑就一道美丽风景线。
春天的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在贺知章笔下,春草萌新绿,和风拂细柳,简洁、清晰,耳闻有声,眼观有春,简直妙笔生花。
暖风吹拂,柳絮翻飞。提篮小妹来到林子,剪采马兰头。放牛娃则将牛放进林子,让它吃上第一口嫩草。孩童进林子,找个蚂蚁、逮个小虫、识个什么花,接触大自然。柳林边沿,有一处水碓的遗存。水碓,什么时候消失不得而知。那些存留的石条、石板成为村民挑水、洗衣的埠头。每日里,妇女来到河滩,把棒槌扬得高高的,水珠四溅、节奏悦耳。男人们则早早起来肩担水桶,踏过林间小路,将水缸盛满,免得耽误出工。埠头,丰富了林子的热闹。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谁家新燕啄春泥,飞入寻常百姓家。一个又一个黄鹂,带着林间的春讯直向云霄。那些喜鹊在林间觅食,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草长莺飞,姹紫嫣红,万物复苏。
进入夏天,柳根扎在水边,勃然挺立;垂下的柳条,复盖了清澈的水面;绿水和春光,河水与柳影,摇曳轻盈。柳枝叶繁多,太阳从枝间缓缓落下,金光零碎。光圈洒落在小草上,草儿霎那间青翠了许多,引得蜻蜓飞,蝶儿舞。有的鸟儿却在捡拾它的枯枝,将窝搭建在树梢上。牛儿在柳阴下喘息,有时侧卧着反刍,它是最辛苦的农家成员。
五月天气雨齐飞,雨沾柳叶如啼眼。有人曾将柳叶上的水滴看成泪水,不,那是农人劳作的汗珠子。雨过天晴,“一对蝉声相上下,柳丝摆曳与俱长”,柳和蝉,构成标志性的田园场景。雨季涨水了,柳林挺身而出,减缓水势,虽然常常落得个损兵折将,也会有丰厚的回报:林间沉淀的淤泥,肥了柳林红了花。农人当然有收益,收集枯枝当柴烧,聚拢枯叶杂草当肥料。
烧焦泥灰,人不离林子。握着锄观察火势,趁势歇息一会儿,话桑麻,聊太平,任由孩子嬉闹。总有顽皮的孩子蹬树取柳枝,有时也会惊叫一声:我看见稻子了,好好看。预见农田丰收景象,该是仲夏最快意的美吧。
秋天,“万条江柳早秋枝,袅地翻风色未衰。”暑气未减,人们走向柳林吹江风、赏荷叶、看银河。这时才真正注意到眼前的这些高龄树种,它们有一个共同特点:柔、细、长、轻,根系发达,树高冠大,只是叶色深翠,仍扬扬洒洒,烘托明净江水,晓风残月。难怪文人骚客无不说:柳树的姿态就是“谦卑”。
进入半青黄期的水稻,一日比一日成熟。农人不分昼夜查看,哪块田须灌水,哪块田该排水?一边行走在田间小路,一边静听从柳枝传来的蝉鸣:“知了,知了”,赏心悦目。蝉,是一种吸食柳树汁液存活的昆虫,常有“衰柳寒蝉”一说,杨柳衰老时,它就飞走了。不曾想诗家却留有“观稼亭前柳四垂”“柳条仍带喜”的描述,只要雨水充沛,这时的柳树依旧绿叶招展,且和农田的金黄互为风景,大有“早秋风物似春时”的观感。人们可在柳树柳叶的风露里,在荷花荷叶的清香里,领略到最美清秋。
“腊近梅争白,冬温柳渐黄”,时令进入晚冬腊月,柳叶才被冬阳染黄。远远望去,不像是落叶,倒像是春天的萌芽。垂柳丝的长度可达四米左右,就这个长度、这个姿态,也足以和少女的长发比美,这时若有几只小鸟飞过,绝对让人感到树的灵动。柳叶虽凋零,但它只是剪了个头发,换换妆而已,过了新年萌发,又是俏模样。
“水生柳下鹅鸭喜”,门前江水从不结冰,用不着春江水暖。那些鹅、鸭自由自在戏水,当然少不了河滩柳做掩映。鹅鸭白毛分绿水,红掌荡清波的场景,足以荡涤冬日的沉闷和寂寞。
柳,遇上冬雨,柳叶轻盈飞落,一地鹅黄,好是静美。柳,遇上月亮,好是清凉的美。如此夜晚和家人一起欣赏夜色、用相机留下靓影如何?柳树不该只是传统诗词中弱不禁风的样子,其实它有着坚韧和傲岸。
农家冬藏的背景还是冬柳。你看:光秃秃的田野、晚归的人们、落日斜阳、袅袅炊烟、众鸟归林,都须柳来衬托,共同勾勒出一幅丰年田野美的画面,这美是多么健康而明丽。更明丽的是,如今这片柳林已被碧波荡漾的水域所取代。拦河大坝,新建的青山湾大桥,城华公路,闸升闸降,河水听话,从根本上提升防范水患功能。
村前那片河滩柳,从幼苗到挺拔,从叶生到叶落,春夏秋冬都做奉献。而它与人交集的故事,营造的氛围造就了桃花源中的美,给了人惊艳。
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喜它的顽强生命力。柔中带刚,刚柔相济,我喜它的傲然大方。仪态万方,风情万种,我喜它的优雅、物我两忘的洒脱和“谦卑”姿态。
柳树林在变,人生也在变。年少离家,老大回时,唯有白发。重回故里,兴奋与留恋同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是此刻的情怀;沉沉夏夜,夜色幽然,是对亲人的牵挂。折枝无形柳,权当道别。家门前的那片河滩柳,我把童年快乐留在心里,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