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河沙
今天,5月3日。去年的今天,缠绵病榻几年的母亲,苦头吃尽,寂然离去。这个日子,我无法不想起母亲,无法不想到新岭。
新岭是县北的一条古道,属于千里岗山脉的分支,岭长7里多,山口海拔近400米,东北端为古称里八都的洪村,俗称后塘,西南端为外八都的九里坑村。上世纪70年代初大岭公路未开通之前,新岭一直是进出里外八都的主要通道。大岭通车后,新岭废弃,人迹罕至。
十多年前的一个春节刚过,我孝心发作,领9岁的儿子去里八都石崖头村给母亲的叔父我的小外公拜年,让老人家见见未曾见过的外曾孙。大清早,父子俩从淳开公路拐进通往新岭的山沟小道。未走几步,便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多年前走过的石板路已经荒芜,石板缺失,路基塌陷,杂草绊脚,柴枝压头。父子俩各自捡一根枯死的柴条,一路拍打没膝的杂草上的露水,推开拦路的荆棘,艰难行进。及近山口,几根倒伏的杉树横亘眼前。杉树很大,倒落未久,针叶尚绿,让人不敢靠近。父子俩相互鼓励,或勾腰前钻,或匍匐而进,或引身攀越。十多里山径野路,用了好几个钟头。
吃过午饭,我们返回。动身时,曾盘算走大岭公路回家,但粗略一算,走大岭要比走新岭远好多,便决定重走新岭。有了来时的经验,心想重走新岭会容易些。个把小时后,父子俩登上了新岭。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山脊,早该相遇的倒杉却始终没有出现。我顿感不安,两人拼命沿着山脊左奔右突。然而,往左走一程,路没了;往右走一程,路也没了。见鬼了!我在心底惊呼。置身山脊,举目四望,西边淳开公路并不遥远,南边高峰白雪皑皑,夕阳映雪,光亮渐淡。天色越来越晚了。儿子手拄柴条,棉衣敞开,满脸鼻涕和泥污,眼神惊惶,像一只被暴雨击落的山鹰。我定下神来自问:哪里走岔了?但细细回想,上岭后并未遇见岔路。我最终认定,必须往回走了。于是,父子俩离开山脊,原路返回,终于在半山腰发现了另一条被杂草遮盖得很严实的山径,由此我们很快到达山口,越过新岭。
回到家,母亲见狼狈不堪的孙子,心疼至极,责怪我把小孩折腾坏了。我如实相告重走新岭时的遭遇。母亲说:“从那边上山,半山有岔路,必须往左边走,右边是砍柴人走的。你们两个傻子,要是不回头的话,肯定要在柴丛里过夜,做野人了。”听母亲这样说,我吃惊不小,疑窦顿生。据我所知,母亲已有几十年未去里八都了。便问,你几十年未走新岭了,怎么还记得这样清楚呢?母亲说,小时候,新岭都被我踩平了,不光记得岔路,还记得路边有几个泉眼,上岭下岭有多少台阶。
1938年1月,母亲出生在里八都石崖头村一个张姓人家。3岁时,胞弟出生。6岁时,生父和胞弟相继去世。8岁时,她生母改嫁到外八都九里坑村,人家仍姓张。改嫁那天,母亲是最小的送嫁人,跟随大人第一次走新岭,当天下午,又随大人返回石崖头。从此,一个在新岭这边,一个在新岭那边。
在石崖头,母亲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奶奶无法忍受一年内丧子折孙的弥天巨痛,四处求神问仙,欲知苦因,拔除祸根。终于,苦命的老人从“阴差”的嘴里得到了解答:你孙女天生命硬,是天煞星,手有双刀,左手杀父,右手杀弟。此后,母亲在奶奶的眼里是凶神恶煞般的存在,除之不忍,留之无奈,任其自生自灭。奶奶做了苞芦粿,为防止孙女偷吃,将苞芦粿放在孙女即使搬来板凳垫脚也够不着的橱顶。这样的日子,令母亲越发想念新岭那边的生母。终于,母亲无畏路之遥、山之深、岭之高,迈开小脚,开始独自翻越新岭,投奔生母。然而,她这样做是生母有言在先所不许的,她被留宿一夜,次日早晨便被遣返。第二次投奔,便被生母怒斥之下赶回。第三次投奔,又被生母含泪挥动竹枝赶回。无数次投奔,无数次被赶回,母亲的汗水和泪水洒满了新岭,无助的哭声装满了深谷。终于,新岭深植于母亲的心头里、梦境中。
又是一个深秋的午后,小腿上竹枝留下的伤口还未结痂的母亲又一次独自翻越新岭,奔向生母。黄昏,暮色渐浓,母亲来到九里坑村口,将瘦小的身子藏在路边的涵洞里,伸出头向洞外张望。此时的她心情杂乱,她希望被人看到,又害怕被人看到。张望之间,纠结之际,生母的男人扛着农具路过洞口,发现了她,牵起她的小手将她领回家。回到家,生母泪光闪烁,但还是骂开了。生母的男人赶忙劝慰说,不要骂她了,她太可怜了,让她留下吧,我把我的口粮分给她吃。从此,生母的男人成了母亲的继父,母亲在九里坑长成大姑娘,直至出嫁。对于继父的容留,母亲终身难忘,垂暮之际还时时提起,说继父是个好人。
母亲这一辈子,两头吃苦,中间吃力。如同她的生肖,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