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萍
三个多小时的奔波,有些慵懒和倦意。我从车上下来,与合欢树不期而遇,它以一种安然静默的姿势落入眼里,几片残剩的黄叶依附着枯瘦的枝桠在风中摇晃,颓美肃然。记忆中的合欢树总是放肆而纵情地绽放着伞状粉色的小花,这一刻,它花期已过,在路旁无声静立着,如同隔水的苍茫。
我到古田山时,是冬季。冬天,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宁静,我的眼前如同一幅远山秀水的摄影作品,寥落悠深:连绵起伏的暗绿山峦,清幽逼仄的山谷,连同岿然而立的山门,飞檐翘角的石亭,青瓦白墙的山庄。很久以来,我一直想有一次奔赴,可以扔弃尘世所有的喧嚣,心无旁骛地将自己安放在蛮荒苍茫的大山里,看山与水的抵死缠绵。这个浓冬,我终于跋山涉水而来,古田山在我的眼前一片静谧。
古田山,只一个名字,已经有了深深的古意,更何况它在群山怀抱之中。想起那来时的路,曲折迂回,经过田野、茶林,翻过沟壑、远山,越来越冷寂,越来越荒僻,仿佛从来无人走过,从来无路可走。终于走近,看古田山庄倚群山而立,清寂,悠远。山路两旁在春夏萌生繁密花海的紫薇和野含笑,这刻已经是树叶茂密的绿树。只有合欢树的叶子变黄了,凋零了,如同删繁就简了所有的热闹,剩下了简单的枝干。
安顿好行李,走出山庄。门口一侧是空旷的停车场,对面有网球场,有秋千,有旋转的椅子。不去想最原始的场景里突然加入了现代的元素,我宁可回过头来看一棵最清宁的合欢树。
风景开始铺排。我看见整个山林有绿色、黄色和红色热闹地在眼前蔓延,绿的木姜、杜鹃,黄的银杏、悬铃,红的枫树、槭树。我突然发现,除了合欢树,还有秀丽槭、厚朴、猴欢喜、紫茎、虎皮楠、连香树……这么多珍贵稀有的树种安然地静立在山庄的对面,葱茏、挺拔、俊秀、跋扈。我不知道它们是移植的还是原本就生长在这里的,更不知道它们这一站到底站了多少岁月、经历了多少风霜,凛冽的时光里它们有过怎样的繁华和清寂,最后才迎来和我这样深深的对视。
树下的苔藓爬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浓郁、湿绿,带着苍茫的味道,我仿佛走进了原始森林,不由得开始恍惚起来。这时候,没有世事的喧扰,也不用去管时光如何蹉跎,一切如此宁静。
我走到不远处的科技长廊,坐下,看迎面几棵银杏,叶子簌簌落了一地,却风骨葳蕤。
下午二点,微风吹拂,阳光浅淡。站在路边,周围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叠影,我决定登山去。
走在山路上,山风扑面而来,有木荷的清香在淡淡地飘逸;大片大片的青冈结出了绿色的果实,在风中簇簇摇动;浓密的灌木丛里夹杂着紫茎、石楠、马尾松和甜槠。甜槠枝叶深绿,树干通直,高耸入云,抬头望不到它的顶端。最常见的是马尾松,针一样尖锐的枝叶,暗褐色的松果,眨眼就要滴落的树脂。
一边看,一边慢慢往高处走。山路越来越狭窄,两边已经有落叶开始堆积,并不时有微黄的树叶轻轻飘坠。冬天的景象依然如期降临在这远山里。也许是在登山,我感觉不到属于冬天的清冷,仿佛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却分明在苍翠丛中还看见了一些颜色逐渐浓重的叶子和一些渐渐从树干上剥离的树皮。季节在转换,冬渐深沉。
山路一片宁静,我可以那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直到邂逅一道瀑布。
水流如同白练垂空,直泻而下,迎头撞上那些奇岩怪石,顿时飞溅起无数晶莹透亮的水珠,转瞬又成烟成雾。它们迂回着跌入深不见底的水潭,回荡起清脆的声音。水边有石亭,几个孩童正在追逐嬉戏,大人们笑着,叮嘱着。水声、笑声、嘱咐声,这些凡俗的声音弥漫在这片宁静里,遥远而亲近,如同夜半听到寂静里传来的远远的更声。这是尘世的亲暖。
逆流而上。狭窄的山路开始与泉水缠绵交织,潺潺水流澄澈见底,偶尔有小鱼跃出水面,转而又调皮地开始追逐漂浮的落叶。四周的山林愈加浓密了,抬头,树荫遮天蔽日,整个人被浓郁的绿色包围着。不止马尾松,我还看见了香果树、黄山木兰和成片成片的连香树。原始森林已经呈现在我的眼前。浓郁的青苔,密密层层的灌木,还有从远古走来的珍稀而高大粗壮的树木。我满眼是绿,仿佛心也被染绿了,便宁静着,任它随意吞噬着,不想发出点点声音。这样的时候,天地万物似乎不再存在,只有丛林中的我,在慢慢地行走,慢慢地被淹没。
我甘愿就此被淹没。
突然遐想起来:若是突然闯来一只黑麂或云豹会怎样?我可不可以遇上那娴雅华丽的白鹇?它们本来珍藏在书上和词典里,但是这时候我有些贪婪。我四下里寻找,我想在我这样的行走里,与它们有一次亲密的接触,只一次。纵是凛然和危机四伏,我想我也会怦然心动。
有腐朽的老木横亘在脚下,我蹲下来,看见一丛一丛的云菇,正在恣意地生长。
世间有很多绝美的风景都隐藏在幽深的山峦之中,譬如天池、九寨,再譬如古田山。
踏着厚厚的落叶,避开横曳的荆棘,挪开像蟒蛇般满地缠爬的古藤,沿涧拾级而上,穿越一大片高大古苍苍的森林,我终于攀上了海拔850米处的古田山顶。这个过程就好象只身穿过记忆中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经历了幽深、黑暗、冷清之后,才渐渐看见了湛亮的天和姹紫嫣红的缤纷花朵。我凝神看眼前一切,是宁静的空旷和绝美。
千涧流唱,云气涌动,茂密湿生的植被茸茸生烟。才浓雾弥漫,风动,转眼云散。眼前绿涛翻滚,侧耳,是惊天动地的啸声,让人仿佛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与风浪搏击,而瞬间又风平浪静,一方将近百亩的平地便于这静中赫然出现。这是古田。
我翻山越岭,就是为寻这古田而来,空阔,遥远,还有田边千年的凌云寺。
森林苍翠,古田空旷,凌云寺就在这片深绿的空旷和苍茫里依山而建。远远看去,寺庙宛然一道寂静的音符在深山老林中跳跃,韵律古老,遗世而立。我不去想高山之巅的千年古刹有多典雅,有多悠远,有多沧桑,我只贪婪地看。它和众多江南老屋一样,简单,素朴。黛瓦白墙浮上了岁月的尘烟,暗红色的门楣已经慢慢开始古旧,漆痕斑驳的木门上写满了褪色后凋零的繁华,“凌云寺”三个字看上去遒劲苍茫,却绽放着时光的寂寞。
走近凌云寺,推门而入,馥郁的檀香扑面而来,寺内空旷,有修直的青松,高巍的翠柏,阳光从树梢悠然泻下,藤藤蔓蔓爬满了院四周的矮墙。偶尔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寺内僧人在轻声唱颂,善男信女在默默祷告。我邂逅了一场佛音缭绕,我看见了一张无比从容的脸,我的心顿时宁静了下来。
如此幽静,宛然旷世的寂寥。古田山顶已经人迹罕至,但还有如我的游人,是不是?不说朱元璋曾在这里整训部队,也不说方志敏曾在这里落脚题词,墙上那模糊的笔迹早已经无从认起。眼前,我所看见的是千年之后依旧原始的空谷幽林,它青得寂寞,绿得消魂,还有这破僻的古刹,它老得清凉,静得落寞,却都婉转着,悦耳悦目着,凛凛然涤去了一身的尘埃。
临风。放眼。我在宁静之上,不看世事到底如何沧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