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红

周末，行走于乡间，路边的油煎馃摊、糯米肠摊、酒菜面餐馆以及农人的手拉车上黄橙橙的橘子，烘暖了秋冬。拐过一道弯，就遇见了传说中的“文化粮仓”：三连体，圆，胖，高，顶着攒尖的黑瓦屋顶，就像白圆桶上戴了顶黑笠帽，檐下赫然挂着红字招牌“模环乡综合文化站”。阳光正曛，秋意正浓。

这个文化站由老粮站的土圆仓变身而来。圆形粮仓自古有之，在古代称为“囷”，即从禾在口中。廪之圆者，是官府和民间世代沿袭的储粮仓型，而原子弹形的土圆仓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新创意，就地取材造价低廉，储粮容量大。模环的这个三连体土圆仓可储粮二百吨。模环乡随行的干部说，土圆仓曾经是粮站所有建筑中的亮点工程，是乡民心目中引以为豪的最美记忆。仓内冬暖夏凉，通风，敞亮，“一把泥一把草，既防鼠又防盗。”秋收时节，这里是最聚人气的所在。只是这世界变化快，储粮有了更先进的机械化设备后，土圆仓跟不上更新换代的节拍了，就和千千万万下岗的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一样，退出了轰轰烈烈的舞台，归于沉寂。这一沉寂，就是二十年。岁月的苍苔一点点、一寸寸地斑驳了土圆仓的高墙，荒芜了它曾经所有的尊荣。

当年亲历土圆仓下岗的人们一定没有想过，蒙昧二十年风尘的老粮仓会在模环的新生代手里复苏，修葺一新，焕发出如许鲜活的光彩。

东仓改成了图书室，所有书籍循靠着圆弧的仓壁齐整地列队站立,层次井然。驻足高高的穹顶下，四顾，犹如置身于书的丛林，被书香环拥着，惊叹，欣喜，有一种奇妙的神圣感。暖阳透过木格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将光影分割成一个个方块，投射在穹顶之下圆仓中心的地上，好似小学生习字本上的田字格。窗外竹树深深浅浅的绿色也被阳光裹挟着一起跃进来，映在书中、空气中，照进我的瞳仁。似乎能看见风在缓缓流动，静谧，芬芳，充满生机，那刚刚过去的冷清萧败好像从未发生过。

穿过缀着雕栏和绿萝的走廊，来到中仓，一层是非遗展示厅，二层是书画室。展台上，陈列着各家各户捐赠的民间民俗文化的宝贝：腰鼓凳、果籽桶、青油灯，古拙质朴；锡制茶壶、篾编祭篮，花纹精美；刺绣钱袋上的花鸟还是那样栩栩如生；如意广锁的身上已沾满铜绿……满目琳琅，一件件古旧物什安静地摆放，就像同时掀开了时空的罅缝，带着远隔千百年的风仪来到我们身边，却又半点没有声张。瓦桥头村的貔貅匍匐于地，依然威风凛凛。墙上的渔鼓简板被调皮的人撩拨得嘭嘭作响，老艺人阿乐的道情人生依稀浮现：他从许家村起步，先是在家乡白马村的阡陌间吟游行唱，渔鼓一敲吉嘭嘭嘭，简板一打舌灿莲花，说家长里短，道喜怒哀乐，唱新闻，唱盛世。然后，从乡村唱到城市，从县里唱到省里，一直唱到了中央电视台。他还承担了“曲艺进校园”拓展课程的教学，从娃娃教起，传德传艺，不遗余力地传承、光大着道情这门古老的民间艺术。

书画室里各色山水字画沿墙挂了一圈，清气缭绕，几盏青花瓷的落地灯颇有几分古意。泡一壶茶，安静地读一本经他人的眼和手揣摩过的老帖，独享清欢；或者拿起毛笔，饱蘸水墨，挥霍一段缓慢流淌的时光。偶尔抬头，一幅诙谐的“读书看报百事知道”的斗方墨宝就在眼前，会让人莞尔一笑。阳光打进来时，茶正香，人正安，风轻花落定。岁月静好就是这样的吧。

西仓是少儿阅览室，又是满墙的书。几张小巧的书桌，一方地毯，几个动物抱枕，甚是温馨可爱。爱看书的孩子在这里，安静，乖巧，眼神清明闪亮。每一寸光阴流转，都踏下成长的足迹。他们在这里读过的所有美好的文字，都将会变成养分，融进他们的血液，长成筋骨肉，长成少年风华。

走出粮仓，视野开阔起来，有旧仓库改造的高大上的排练厅、演艺厅，沙发、茶席、音响、大屏幕一应俱全，明净宽敞，远胜城里的KTV。排练厅的转角处，有化妆室和乐器室，室内排着一溜的化妆镜，一溜的二胡、板胡、月琴、笛子、鼓、锣、铙、钹以及各式戏剧行头。晒场上还搭了一个大舞台，浓墨重彩的脸谱画占据了整个舞台的背景墙，很有那么点儿旧时梨园的意趣。凝神观望，时空的错落感悠然而出，宛若听见几缕琴音流淌，锣鼓点子跟着匡匡呛呛，《花头台》闹起，酽酽然，乐融融。草根演员们点绛抿唇，画黛眉，踏朱履，着翠裙袄，粉墨登场。《三请梨花》《五女拜寿》，流丽清柔的唱腔经年不息地在岁月里辗转……

乡里的文化干部说，他们正在把剩下的几个旧粮库改造成草根艺术坊、健身房和剧场，要让这里成为省级标准的特级文化站。剧场建成后，首场演出要请浙江交响乐团。我想，当年的模环人一定没有想过，在这废弃的老粮仓里，在乡村的上空，会回荡起高端大气的交响乐吧。彼时阳光灼灼，管弦琴鼓奏出雄浑的旋律，田野里的风吹麦浪、蛙鼓虫鸣、鸡啼犬吠纷纷加入和声的队伍，那该是怎样的磅礴和浩荡！

那么多人梦着远方，要奔赴远方，而眼前的这个文化站，就是脚步可以到达、心灵可以飞翔的远方。模环人是有福的。门外，车马粼粼，尘世烟火袅袅；门内，书香怡人，弦歌悠扬，既接地气又接天光。梦想之花在田野阡陌上生根，发芽，绽放，旧日的稻米粮仓一步一步地变身为文化的粮仓。仓廪实，人心安，这里就是心安的归处。在这里，每一个模环人都收获着健康快乐，汲取着文化的滋养，成就着最丰盛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