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华

回想起我最初拿起画笔的时候，心里只想着要将画画得像、画得“好”。那种好，是轮廓清晰正确、颜色丰富鲜亮的作品。后来，我又开始学习油画，授课老师总强调要我们将形体画得扎实、色彩要堆砌得厚重。我很努力地去塑造、去堆叠，画面是结实了，心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画面显得有些生硬，节奏也不那么舒服。

我开始接触国画时，水墨中的“留白”形式让我心头一震，原来画里的空间可以这样地自由呼吸，一笔下去，意蕴无穷。我反复咀嚼着“取舍”两字，以至于后来慢慢地明白，“舍”不是不足，而是为了给画面“取”更大的空间和回响。这粒“种子”悄悄落在我的心里，静静地等待着发芽。

转入水彩画的学习和创作，像是偶然，又像是注定。水的流动性，既稀释了油画的厚重感，又延续了国画的气韵与灵动，呈现出一种让我着迷不能自拔的状态。起初，水和彩的“失控”让我十分恐慌——水混合着颜色在纸上自行流动蔓延，边缘衍生出不可预料的痕迹，像一场不受指挥的雨。我总想用过去学到的技法去控制、去修正，结果却往往是越画越僵，越堵越乱。

直到有一天，我画得很累了，索性放下笔，就静静地看。猛然发现，那些我曾判定为“败笔”的水渍，在光线下竟晕染出了城市黄昏般的雾气，柔和得像一声声叹息。那一刻，我忽然懂了：松弛不是懈怠，而是一种信任，是把“我”稍稍地退后，让水和纸、颜料与光，自己去完成一部分工作。领悟到那些流动的、朦胧的，甚至看似“失误”的痕迹，恰恰是水彩的生命所在。

我开始学习“看”，而不是急于“画”。看水迹流淌的速度，看颜料颗粒沉淀的层次，看光影在湿润与干燥之间如何游走。我把油画中的层涂技法融入水彩，先铺一层极淡的底彩，再趁湿注入新的颜色，让它们自然交融；也用上国画里的笔法，枯笔擦出飞白，像是把高光“写”出来，而不是刻意“填”上去。一层覆盖一层，像时间本身，有记忆，有叠印，有新的覆盖旧的，却又彼此透见。

我开始学习画那些不那么“美好”的日常片段：凌晨路灯下斜长的影子、雨中被丢弃的伞、地铁玻璃窗上疲惫的倒影……用灰绿、赭石这些沉静的颜色去晕染，它们竟也浮现出一种被温柔注视过的光泽。当我不再急着定义自己，画面反而悄悄印上了我的指纹——带着一点迟疑、一点温度，和一种近乎脆弱的真实。

油画给了我画面重量，国画又教会了我画面呼吸，水彩则让我从内心认知了对于画要付出的谦卑与真诚。它们在我心里相互碰撞，却又彼此成全。就像深夜里一盏自顾自亮起的老旧路灯，光线也许微弱，还偶尔闪烁，却足够让某个晚归的人，看清脚下那一小段路。把纸摊开，等微风吹来，等一场意外的水痕，等某一滴颜色在边缘绽开，像小小的一片星云。我知道，当我借画画照见自己的笨拙与坚持时，或许也能让某些看见这些画的人，从中辨认出他自己的生命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