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文学潮

时光小站

假如可以,我要在傍晚的薄雾中,沿着横峰司铺废弃的火车站铁轨,一遍遍来回走。把渐远的背影留给幽暗的密林。我可以随意走出年少不羁或者年深沉稳的步子,就像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或者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如果走得不满意,就回头重来。

多年前,我从山里小镇一脸青涩地走了出来,正是少年的时候,去远方读书,第一次坐上火车。绿皮火车“哐当哐当”,从上饶火车站开出去,不久,就在司铺一停一个多小时。因为旅客太多,我坐的那列车,在尾部临时加挂了一节货车车厢。没有车窗,没有座位,人们从上饶站一窝蜂似的挤上车厢后,就席地而坐。嘈杂、混乱,而后又恹恹、死寂。车厢里大多是类似于我一样的人。一个大人,一挑行李,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我断定我们是有一个相同的目的地。我在人群中搜索到一双大眼睛,这是一双明亮而又茫然的眼睛,大概我那时也是带着茫然的眼神的。我和大眼睛对上了,就那么一下,我们就避开了对视的目光。我想她和我一样,从对方漠然到注目时一亮的眼光中,读出了同龄人之间相通的心灵语言。直到下车,我们的目光再也没有相碰。命运有时是不可捉摸的,就像两条铁轨在不可预知的某一个地方交叉在一起一样。此后,她竟成了我的同班同学,就坐我前排。我趴在课桌上,目光越过她乌亮的马尾辫,看老师眉飞色舞地朗读着泰戈尔的《吉檀迦利》。

三年时光,我天天看着她晃动的马尾辫,写出故作忧郁的情诗,却从来没有勇气给她看。青春的羞涩和莫名其妙的自尊,在我和她中间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毕业时,同学们拿着留言册求同学留言,甚至跑到别班要完全陌生的校友留言。被夸大的离情别绪,就像春天发酵的气息,一夜之间充斥了整个校园。我记得,最后一个给我留言的是她,我们互换留言册,小心翼翼地写下最美的祝福,然后名正言顺地索要照片,端端正正地贴上,就像一个郑重其事的仪式。然后,毕业,走人,我们从这个交叉的点分开,各自回到了来时的轨道。时间的车轮裹挟着风雨雷电,呼啸着过去,我们就这样,奔赴自己的旅程。三十年很快过去,我和她之间杳无音讯,从同学那里得到的道听途说,终究无法让我完善她的形象。她左右摆动的马尾辫,不知伴着她到达了怎样的远方。

曾经有段时期,我惧怕慢,惧怕虚度。绿皮车临停在司铺,一停又是一个多小时。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焦躁、烦闷。时间像一群蚂蚁咬噬着我的耐性。终于等到那辆拉着汽笛轰隆隆而来的快车,于是,我又低头只顾匆匆赶路,忽略了路边的田野树林。我只顾看着自己的脚尖,从一根枕木跨到另一根枕木。我无视迎面而来的人和相向而行的伴。那时候我精力充沛,意气风发,孤僻而又自负。以为世界是我的,我可以改造,也可以毁灭。我在一所乡村中学带着一个班,我的教鞭经常落在一个成绩差,又非常活泼的同学身上。他缩着肩膀,靠在墙角,惊恐地看着我的眼睛,不敢反抗。那时我就像个十足残忍的暴君。时光像一趟永不再回程的旅途,他在我踌躇满志的一段旅程中悄然离去,转眼间已走远,消失得让我忘记了他曾和我一起相伴过一程。当前几年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同学聚会时,我也去了,同学们尊敬我,拉我坐在上席。大家说说笑笑,说到了他,那位同学本来是要从上海来的,结果还是没有来,同学们没有对我说原因。可是,那餐饭我吃得惶惶不安。强装的轻松,和没有底气的笑声,掩饰不住内心的愧疚。

我们在无知的时候犯下的错,会让承受伤害的人用一生的时间去愈合。如果可以重新走一遭,他,还有许许多多我曾经伤害过、怠慢过、无视过的人,我一定会友好相处,真诚对待,我把他们当做最好的旅伴。因为,人生的轨道一刻不停地向前延伸的尽头,是我们每个人共同的归宿。而在这短暂的旅途中相遇,又是多么的神奇和幸运。我又唱起了朴树的那首《生如夏花》——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不虚此行呀,不虚此行呀……

□张保华

2020-10-31 6 6 交通旅游导报 content_54604.html 1 3 时光小站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