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爱君杭州回来再杀吧?”母亲试探性地问父亲。爱君是我的妹妹,从16岁开始一直在杭州打工、开店,每年过年才回来一次。
“好的,听你安排。”父亲一边抽着烟,一边说。一年当中,我难得听到父亲如此爽快的声音。
深冬的傍晚,我从县城的高中骑自行车回家,脚还没跨进大门,就听见父母在商量杀年猪的事情。房顶上,炊烟袅袅升起,整个村子已被暮色吞没,唯独屋后的东山顶,还有一溜儿昏黄的光亮。
这是上世纪80年代,我家的一个缩影。
进入腊月,在老家小山村,常常听到猪的嘶喊,这声音是惨烈的,但在我听起来,却不觉得恐怖,反而有点兴奋。天空那么高远、那么湛蓝;阳光又是那么纯净、那么舒眼,一切的悲惨都被稀释了。
小时候,家里的年猪是我看着长大的,简直要把它当成玩伴。放学后,几个小伙伴便相约到田边地头讨猪草,直到背篓里装得满满的,我们才披星戴月地往家赶。有一回,我们到一个叫下金桥的田畈里讨猪草,突然“哧溜”一声,从草丛里窜出来一条五步蛇,嘴里吐着信子,吓得我们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到那个地方讨猪草了。
我家的猪栏设在厨房里,猪栏上方横着一排木棍,堆着许多晒干的稻草,有一人多高,这里成了我们玩耍的乐园。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在家里捉迷藏,有好几次,我偷偷躲进稻草里,小伙伴竟找不着,乐得我开怀大笑。
猪在栏里打滚,趁它睡着,有时我们还要悄悄爬到它身上,嘴里“驾、驾、驾”地叫着,高兴极了,美其名曰:骑马。猪忽地惊醒,“哼哼”叫着,从我的胯下挣脱,跑开时,耳朵一甩,溅得我一身猪粪,臭烘烘的。
等到猪被养得肥肥胖胖,躺在那里懒得移步,而原先在城市里打工的村民陆陆续续返家的时候,我知道,它最后的日子就要来了。我既担心,又有些期盼。
清晨五六点钟,我被“嗷嗷”的猪叫声吵醒。“杀年猪啦,快起床!”妹妹催促我。我一骨碌爬起来,脸都来不及洗,就飞奔到大门外。
晨曦中,是一派热闹的场景。舅舅将母亲养了一年的大肥猪赶至门口,杀猪凳擦得干干净净,大黄桶摆在凳头,一旁木制的饭盆里撒着几撮盐和一点水,一把杀猪刀明晃晃的。
只见舅舅和叔叔快步走到肥猪身边,舅舅一把抓住猪耳朵,叔叔帮着“捉猪尾巴”,爸爸和隔壁的林伯则用力地拽着猪脚。猪嚎叫着,四蹄抓地,拼死拼活不肯往前挪步,顽强地抵抗着。大伙拉的拉、推的推、扯的扯,纵使你天蓬元帅有再大的本领,也要叫你下马。边上围着一帮看热闹的村民,高声说笑着。
远处的山峦上,白雪皑皑,瓦檐上的冰凌长长的,晶莹剔透,地上是白花花的霜,但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冷。
好不容易,在声嘶力竭中,肥猪被抬上了长凳,此时大伙已经汗流浃背,但手中依然不能放松,紧紧摁住猪的身子。舅舅用抹布将猪的颈部和四肢擦干净,一切准备就绪。
随着舅舅利索地提刀一捅,刚才还是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渐渐变成了“哼哼”声,肥猪慢慢地不再动弹了。此时,父亲从厨房里提出刚烧开的水,倒进大黄桶。
刮毛,破肚,割下猪头、猪脖、猪油、猪肺等,干净利落。猪腹里还盛着一汪血——我们农村里叫“死血瓶”。舅舅伸出两只大手,把猪血、杂碎等捧将起来,放入父亲递过去的汤瓶里。父母不让我们吃那东西,说读书人吃了脑子会变笨,期末考试背鸭蛋。
那鲜红腻白的猪肉,腾腾地冒着热气。舅舅三下五除二,从中间将猪身剖成两半,父亲连忙进屋拿来杆秤。
“158斤半!”舅舅高声地喊。
“156斤8两!”舅舅还没喊完,耳边就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声。
“315斤3两白肉,马马虎虎,马马虎虎。”父亲谦虚地说着,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随后便是分割,父亲一块块将猪肉拿到堂前的团匾里,交给母亲处理。
我们小孩子也没闲着,早已准备好了火熜和平时装百雀羚的圆铁盒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大人的一举一动,见大人不注意,动作飞快地从凳子上撮几小块猪肉,四散逃开。每每被父亲发现时,父亲便板下脸,吼道:“你再搞,我等下要用竹枝修你了!”
大人收拾妥当,我们便上场了,围着长凳搜寻漏下的猪油末子。那段日子,我的口袋里经常有黄豆、玉米、粉皮之类,那是我从谷仓里偷出来的。几个小伙伴找个地方,在铁盒里放点猪油末子,再放点黄豆之类,放在火熜里烧,“哧”的一声,顷刻间,香气四溢。
年猪饭一般安排在晚餐,因为上午东家宰猪、刮毛、翻肠、切肉,要忙乎一阵子,加上柴火灶内大火烧红烧肉、炖肉等,都需要一定时间。相对来说,夜间时间比较充裕,年猪饭的热闹氛围就更加浓厚了。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蒜苗炒猪肝、猪血滚豆腐、青菜炒肉……而最重头的一道菜,是红烧肉,谁家的年猪饭少了红烧肉,是要被讥笑的。
母亲将满脸盆的红烧肉端上桌,年猪饭才算正式开席。夹一块热气腾腾的红烧肉,还没入嘴,那肉香已经钻入鼻孔,刺激味蕾。一口咬下去,嘴角顿时流油。大伙一边吃,一边称赞红烧肉味道特别好,母亲的脸上尽是欣喜。
宴席上,隔壁邻居、亲朋好友们围在八仙桌旁,吃着年猪肉,好量者猜拳行酒令,吆五喝六,好不闹热。猜拳声、说笑声,夹杂着菜香、酒香从瓦房屋里飘出来,散到四周,传遍整个村庄。
而猪头是万万不能动的,得烟熏过,留着三十晚祭拜祖宗,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人安康。
年猪饭是庄稼人一年中的盛宴。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得吃上年猪饭了,但在我们的心里,幸福、团圆、平安从来没有走远。
□开化县委统战部 汪东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