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写过一篇陈桂花的文字，发表在微信朋友圈，一时获不少转发和点赞，原因是陈桂花名气太大，而我那文字又有点小做作且搞搞新意思，这两者一结合，恰似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话虽经不起推敲，但意思是点到为止了。
现在陈桂花出版了她的散文集《我是陈桂花》，她在赠我的扉页上写了“桂花香里读桂花”七个字，地点是灵隐天竺路某处的某棵桂花树下。当时她还从包包里拿出一小瓶香水酒了几滴，再拿出几分钟前在某小摊上买来的桂花，又洒了几瓣上去。当我用手机按下几张，也算是完成了一次分享新书的行为艺术。是的，行为艺术，这是陈桂花喜欢的一种方式。
散文易写，因为门槛极低，小学三年级的作文就是散文体裁；散文难写，因为文无止境，司马迁先生的《史记》放在那里，《古文观止》放在那里，还有从《理想国》到《瓦尔登湖》一长串经典的外国作家作品。所以有的时候一个人写点文章，如果他不是也写点小说或诗歌，那往往不太好意思说自己是专写散文的。一个人如果只是专攻散文，那是会非常孤独且痛苦的。因为散文的标准是多元的，多元有时又意味着没有标准。这本来是一件开放的好事，但是人们往往习惯了要有标准答案。于是你说散文要像旭日一般喷薄而出，他偏说要夕阳无限好；你说要像大海一样汹涌，他偏说小溪潺潺亦很美。那么好，陈桂花写的是什么散文呢？
我先从目录中找到了一篇《咸鸭蛋》，原因是我吃过陈桂花做的咸鸭蛋，在什么场合我忘了，那味道还真是不错的，关键是还真有蛋黄，那蛋黄还真是会冒油的。要知道陈桂花生活的年代跟汪曾祺的年代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汪老的家乡高邮咸鸭蛋名气当然很大，汪老写美食的名气似乎更大，但这是不是不给陈桂花以机会了呢，不是的。因为大家都知道，陈桂花的真名叫陈曼冬，朋友圈里也有人戏谑地叫她为“女特务”，不仅因为她的名字，还因为她的气质。但就是这样一个“女特务”，要在朋友圈中一直潜伏下来并得到承认，这是相当不容易的。她还养了一只叫花小小的猫（此文为压轴之作），这好像是文艺青年的标配一样。
大家都知道的，咸鸭蛋极其平常，陈桂花舍超市而不顾，偏要自己动手做，原因之一，我想可能是有朋友送她鸭蛋。但你不也可以做番茄炒鸭蛋吗？然而这个陈桂花偏要去买来高度白酒且准备好坛坛罐罐，非要亲手尝试一番，还要认真仔细地挑出“坏蛋”来，我以为这是很难的事情，而且这一切行为她都已经在微信上事先张扬了，只不过微信中只是一点点“药引子”，让这大家有了一点点期待，也让我终于吃到了她亲手做的咸鸭蛋。
所以这《咸鸭蛋》是让我对陈桂花或陈曼冬看法发生变化的一个关键的蛋。真所谓吃了人家的嘴软。
《咸鸭蛋》是如此，这一本集子中的《乌米饭》也是如此，这还包括《粽子》和《折银耳》在内。先是动手做，再是动手写；先是让物质成为想要的一种物质，再将物质升华成一种精神；如果说精神有点夸大的话，那至少是一种情趣吧。我以为这是陈桂花散文的一个特色吧，天然去雕琢，质朴有风华。
事实上一个人做点手工私食并不难，正如一个人写几篇散文也并不难。但要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却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在我看来，私酿手工是最高境界，那么写散文是不是也应该有点私酿的因素呢。这倒不是说一定要有秘方之类的，而是说每个人的写文章，都应该有自己的气息和气质。以前讲我手写我心，这个东西可能一两个词、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但是必要要有，或者最好是有。
不过也不要以为陈桂花的散文全是手工作坊的记录，不是的；特别是在她的第四卷“我是陈桂花”中，呈现了相当优美文艺的景象。我有时也会这样想，这一部分更多地是属于那个叫陈曼冬的。我们也知道，这个叫陈曼冬的，她是在作家协会工作的，所以我们会在诸多场合看到她的身影，看到她主持听她朗诵。但是请注意，有的时候，从大道理上讲，工作着是美丽的，但具体来说工作可能又是毫无诗意的。有时哪怕是去看一部电影，欣赏一场音乐会，或是去品尝一餐美食，如果说完事之后是要写一篇文章的，那会多焦虑啊，如是我，有时是宁愿不去的，这正如以前过完暑假要交暑假作文一样。但是曼冬有时埋怨归埋怨，吐槽归吐槽，她不仅把事情能做好，还把文章给写好了，这真是相当不容易的，而且写文章的人都知道，写平易事比写奇人奇事要难得多。
正如前人如讲起梅花，常有诸多溢美之辞的、傲霜斗雪一类的，但是桂花于我们来说，好像是越来越寻常了。之前杭州有几处赏桂胜地，现在小区里就能闻到桂香，所以实在是寻常之物了。
这也给我们一个启发，散文就是要写寻常之物的，因为我们人人都是寻常人，不管你会不会做咸鸭蛋或吃不吃咸鸭蛋，我们都是寻常人。写不寻常之物，当然有可读之处，假设我有十年在非洲，假设我十四年抗战都是随军记者，这当然有东西可以写；但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寻常的年代里，所以我们的散文该怎么写，这本来就是个课题。现在陈桂花给出了一个答案，即她用寻常之心写寻常之物，无论记游或采风，写人或记事，基本都是素颜朝天娓娓道来，偶有美文式的标题，但读完感觉还是人如其文和文如其人。陈桂花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敢于把自己的印记写进去，比如有一篇写大江东（钱塘区）的散文，她就写到了自己的母亲，这等于把自己放了进去，即在宏大叙事中又有微观的描述，于是我们相信了那种宏大，因为它是有根基的，否则就会抽象和概念。
桂花香里读桂花，桂花捧出桂花酒。也的确，那一天在桂花树下，一帮朋友还是喝了两瓶桂花酒的。对于洒徒来说，那几乎是可以一口喝掉的酒，但是对于此书的读者来说，读着《我是陈桂花》，喝着桂花酒，然后读几篇书中的文字，这个秋天和这本散文，那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想这一次肯定用准确了吧。
□孙昌建
（作者为中国作协会员、杭州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