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家班兴衰始末
家班作为明清时期昆曲演出组织的主要形式,风盛流行,当年的士大夫都普遍有蓄养家伶之风气。有研究者指出:“明代私人置备的家庭戏班,有三种类型:一、以女性童伎组成的家班,一般称为家班女乐;二、以男性优童组成的家班,可称为家班优童;三、以职业优伶组成的家班,可称为家班梨园。明代的家班,在昆曲兴起以后,多数是家班女乐,其次是家班优童,家班梨园较少”(胡忌 刘致中《昆剧发展史》)。至明末清初,家班的盛行不仅推动了昆曲的普及和流行,还使其演出水准、演出技艺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李渔家班就是此时期的一个代表。
李渔家班是李渔艺术生涯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作为戏剧家和戏剧理论家,这与李渔自小钟情于戏曲不无关系。在《闲情偶寄》中,李渔曾说:“记予幼时观场,凡遇秀才赶考及谒见当涂贵人,所衣之服,皆青素圆领,未有着蓝衫者,三十年来始见此服。近则蓝衫与青衫并用,即以之别君子小人”。这是李渔年幼时喜欢看戏且看得非常认真的最早记录,乃至三十年后他仍记忆犹新。在《比目鱼》中,李渔借戏中谭楚玉之口又道:“夙慧未忘,读异书如逢古物;天才独擅,操搦管如运神机”。走上“卖文糊口”之路以后,李渔最早是以戏曲创作名世的。从第一部传奇《怜香伴》问世到《笠翁十种曲》的完成,从自小喜欢看戏到后来的编戏、演戏和组建经营家庭戏班,李渔与戏剧结下了不解之缘。
清康熙五年(1666),56岁的李渔因筹措正在建设中的金陵芥子园的资金,从南京北上北京。未几,应三位封疆大吏,也是他的朋友贾胶侯、刘耀薇、张飞熊三人的邀请,又自北京去西秦,于是有了这次在李渔人生中极为重要的秦晋即山西、陕西、甘肃之远游。
据李渔在《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中介绍,在途经平阳(今山西临汾市)时,平阳太守程质夫买来贫家女乔姬送给他。当时李渔以“时止挟姬一人,姬患无侣”为由予以笑纳。乔姬时年仅13岁,李渔称她为“晋姊”,后又称她为乔复生。乔姬颇有艺术天赋,归李渔后某日,“有二三知己携樽相过,命伶工奏予所撰新词,名《凰求凤》。此词脱稿未数月,不知何以浪传,遂至三千里外也。二姬垂帘窃视,予以聋瞽目之,非谓曲词莫解,亦且宾白难辨”。一个从未出过家门,且不解声律为何事的山西民女,竟能听懂江南吴音为主的昆曲《凰求凤》,听后竟过耳不忘,并能解读戏文,这让李渔惊诧不已。于是,李渔请来旧肃王府一金阊老优即教戏师傅,为乔姬授曲,乔姬对戏曲的悟性,让李渔“不觉目瞠口吃,奇奇不已,谓师曰:‘此异人也,当善导之。’”而乔姬亦不负主人期望,李渔说她“由是日就月将,无生不熟,数旬以后,师谓青出于蓝,我当师汝矣”。学戏数旬,乔姬竟然超过师傅,由此可见,乔姬的艺术领悟力不得不使李渔对其刮目相看。
康熙六年,未至兰州时,当地主人知道李渔“有登徒之好,有先购其人以待者,到即受之,不止再来一人,而再来其翘楚也”(李渔《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再来即王姬,兰州人,也是当地贫家女孩子,时年亦13岁。李渔初称她为“兰姊”,后来称她为王再来。王姬同样很有艺术天赋,李渔说她“始至之日,即授以歌,向以师为师,而今则以复生师之矣。复生之奇再来,犹师之奇复生,赞不去口,而且乐形于色”(李渔《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
乔姬是李渔家班组建的倡导者,在兰州时,她向李渔提出建议:“谓而今而后,我始得为偕凰之凤、合埙之篪矣,请以若(指王姬)为生而我充旦,其馀脚色,则有诸姊妹在。此后主人撰曲,勿使诸优浪传,秘之门内可也。时诸姬数人,亦皆勇于从事,予有不能自主之势,听其欲为而已”(李渔《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于是,一个属于李渔自己的家庭戏班,也是中国戏曲史上第一副女子戏班在异地他乡组建起来了,这比中国越剧史上创办于1923年的浙江嵊县(今嵊州市)施家岙的第一副女子戏班早了256年。
显然,家班建立,虽属偶然,然而,对于多年来梦想有自己家班的李渔来讲,当时“有不能自主之势,听其欲为而已”,其兴奋之态溢于言表,亦属情理中事。
然后,有研究者对李渔家班的组建存在不同的看法,认为李渔“收纳乔、王诸姬并非有意于组建家班,纯属因人作成、被动接受”,“察其初衷,他收纳诸姬主要出于‘好色’、享乐之意”(黄果泉《李渔家庭戏班综论》),理由是纳乔姬是李渔“时止挟姬一人,姬患无侣”而有意求伴,是乔姬“父母求售者素矣”,是“太守程质夫出金代购”;而纳王姬,是其“未至兰州,地主知予有登徒之好,有先购其人以待者,到即受之”,云云。事实果真如此?答案是否定的。
早在康熙五年西秦之游之前,李渔就梦想有自己的家班,渴望“自选优伶,使歌自撰之词曲,口授而躬试之”(李渔《闲情偶寄》);甚至感慨地说:“若天假笠翁以年,授以黄金一斗,使得自买歌童,自编词曲,口授而身导之,则戏场关目,日日更新,毡上诙谐,时时变相”(李渔《闲情偶寄》),其创办家班之强烈愿望可想而知,而“谋生不给,遑问其他”所面临的生活困境,使其多年愿望难以实现。如今,有朋友送来乔、王诸姬,组建家班可谓“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李渔高兴都来不及,还存在“被动接受”、“主要出于‘好色’、享乐之意”之说吗?
李渔家班是明清时期家班的“另类”。自组建了家班之后,李渔除了满足自娱外,还在戏剧创作、以戏会友、外出交游及丰富完善戏曲理论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自康熙七年南京芥子园落成至康熙十一年乔姬病逝,家班不但频频在芥子园里盛情演出,还先后前往福建、苏州、三楚等地巡回演出,此时期应是李渔家班的鼎盛阶段。
清康熙十一年,李渔家班遭受重大挫折,年方19岁的乔姬因积劳成疾,在汉阳巡演时英年早逝,乃至次年李渔再赴北京访友时,诸姬仅王、黄二人随行,且二人中一病一孕,演出已难以为继,这可从李渔《舟泊清江守闸,陆驭之司农、汤圣昭刺史、彭观吉、张力臣诸文学移樽过访,是夕外演杂剧,内度清歌》诗中可知,在途经江苏淮安地方官员、文友前来拜访时,家班王、黄二姬仅能“内度清歌”,也就是说,一病一孕的王、黄二姬,此时在没有演奏人员伴奏的情况下只能在室内清唱戏曲,而不能登台表演。这年,王姬亦因病在北京撒手西归。与家班同呼吸、共命运的一旦一生即乔、王二姬两大台柱相继去世,李渔家班元气大伤,趋于基本瓦解。此后,除康熙十四年夏季李渔送长子李将舒、次子李将开赴严陵应童子试时,家班尚有“歌喉恰应箫声转,舞袖轻摇烛影红”(清·朱其恭《夏夜李笠翁招饮湖上》)的宴集演出记载外,再未见过有关其演出的文字记载,可知李渔家班至此才已完全解体。
从上可知,李渔家班自康熙六年组成,至康熙十四年解体,前后存续将近九年时间。需要说明的是,有研究者认为李渔家班解体于康熙十二年王姬病逝当年,而未注意到康熙十四年李渔在严州东湖招饮一众文友时,还曾有过类似以往檀板歌喉,座列红妆的“歌喉恰应箫声转,舞袖轻摇烛影红”的演出,因为家班虽乔、王二姬已离世,但还不至于完全垮掉,一般场合尚能勉强出场。
(李彩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