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诗路月明兰溪
溯钱塘江而上,经富春江到梅城,宽阔的江面突然拐了个弯,由南而上,这便到了兰江。从兰溪城南门外的三江口到梅城的三江口,浩浩荡荡,百里兰江,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了千古绝唱,又有多少动人故事在此流淌着美丽传说,由此造就了钱塘诗路上的文化高地。兰溪——这座江南小城“溪以兰名,邑以溪名”,自唐咸享五年(674年)建县起,便拥有着诗一般的名字,兰一般的品质。从宋代的范浚、金履祥,到明代的章懋、胡应麟、赵志皋,和清初的李渔等,为钱塘诗路构筑了兰溪一道厚重的文脉,在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历史上留下了一笔厚重的文化财富。
范浚(1102~1150年),字茂明,世居香溪,人称香溪先生。其出自宦门而不喜荣利,刻苦读书,诸子百家无所不通。祖父范锷,父亲范筠,均官至“光禄大夫”正一品,授予“上柱国”功勋荣誉。筠生十子,范浚排行第八,除二兄范深为举人外,其余八位兄弟均为进士,九人全部做官,故有“一门双柱国,十子九登科”之佳话。而范浚天资高迈,自幼嗜学,笃志求道,独隐居不仕,于保惠寺讲学授徒,屋室简陋而怡然自乐。南宋绍兴间,以贤良方正数荐于朝,因秦桧当权,坚辞不出。但以《进策》25篇提出自己的富国强兵之首,献于朝廷,得到重视。范浚的居所自题“慎独斋”,以慎为思,以诗言志,笃志好学,闭户不出,著有《香溪文集》二十卷传世。南宋绍兴十八年(1148),18岁的朱熹因早就听说范浚“学甚正,而不知从何学”,于是在赴杭途中特意去香溪拜访,不遇。过了二年再次专程登门拜访,仍不遇,“因录屏书《心箴》而旋”。后来,朱熹把《心箴》收入他自撰的《孟子集注》。
明嘉靖六年(1527年)十一月十三日,状元出身的讲官顾鼎臣给嘉靖皇帝推荐《心箴》,皇帝为之兴奋得几天不忍释卷,茶饭不思,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御书房里品读,并亲为御注,以为短短96个字,却道出了“存心养性”之真理。两天之后,召集内阁诸臣说:“朕因十三日听讲官顾鼎臣解说范浚《心箴》,连日思味,其意甚为正心之助。”并“敕建敬一亭,刊立《心箴》于天下学宫,特赐专祠春秋二祭”,一时成为天下儒士必读之经典。《心箴》之名篇也奠定了范浚在浙学之地位,被誉为“婺学开宗,浙学托始”之大儒。
从此,范浚思想得到快速传播,受到广泛而深入的影响,在其后的婺学发展脉络中,兰溪成为重要传播之地。在清代康熙年间丽泽书院山长张祖年编的《婺学志》中,列入名录的门人中兰溪籍的占到四分之一,金履祥、章懋等皆列其中。
金履祥(1232~1303年),字吉父,号次农,婺学“北山四先生”之一,世人尊称为仁山先生。从小好学,初受学于王柏,后又学于何基,造诣益深,凡天文、地形、礼乐、田乘、兵谋、阴阳、律历之书,无不精研。
章懋(1437~1522年),字德懋,人称枫山先生。自幼天资颖异,10岁时便通读《四书》《五经》,能下笔千言。27岁乡试夺魁,30岁中进士,并在一次内阁诗会上,以一篇《中秋赏月赋》一举成名。
成化三年(1467年)十月,章懋授翰林院编修,十一月,朝廷决定翌年元宵要举办花灯大会,然而还没站牢脚跟的章懋便偕黄仲昭、庄昶等三人,共同上书《谏元宵灯火疏》,力谏取消花灯大会,说国家战时吃紧,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太浪费钱了。这一下却惹怒了朝廷中的利益团伙,在他们的鼓动下,四人都被贬了职,章懋被贬为湖南临武知县。41岁时,章懋借母亲生病为由辞官回家,在家乡办起了枫山书院,讲学二十余年,培养了20多位进士,如陆震、黄傅、唐龙、方太古等皆为门生,受业者众,无不受益,皆有政声。弘治十四年(1501年),64岁的章懋重新起用,授为南京国子监祭酒。正德元年,69岁的章懋解甲归田。次年,被贬为龙场驿丞的王阳明途经兰溪,住在城中的圣寿教寺,特地前去拜访章懋,向他请教人生道义,回来后写了一首《题兰溪圣寿教寺壁》诗:“兰溪山水地,卜筑趁云岑。况复径行日,方多避地心。潭沉秋色静,山晚市烟深。更有枫山老,时堪仗履行。”这次拜访或许给王阳明很多的启发,所以时隔14年后,王阳明从广东打胜仗归来,途经兰溪,在城外安兵扎寨,自己独身一人轻车简行前去拜访已经84岁的枫山老,以谢当年的知遇之恩。
明代是兰溪历史上文化最为繁盛的时期,历朝历代兰溪共出过进士二百多人,其中明代就有66人,将近金华府总数的三分之一。明代文化的繁盛一方面得益于商埠文化交流的频繁,一方面得益于民间藏书、读书、授业的兴盛。明《金华诗录》中记载:“婺州藏书楼独盛于兰溪,胡应麟有二酉山房,徐介寿之百城楼与陆瑞家之万书楼,一时角立。”除上述三家,还有赵志皋的灵洞山房、方太古的寒溪书屋、黄仕高的云山书楼等20多家。而胡应麟之外祖父、父亲都是著名的藏书家,每遇好书,便倾囊而购。胡应麟还曾典当妻子之首饰、自己之衣服而去购书。十年间,藏书四万余册。其布衣一生,却通读经史,广交天下。时任大司空朱衡过兰溪时,曾送帖求见,在西门城下泊舟三日,方得以见之。胡应麟作赋《昆仑行》予以答谢,朱衡称之为“天下奇才”。其在文献学、史学、诗学、小说及戏剧学方面都有突出成就,有诗论专著《诗薮》、诗文集《少室山房集》等,是著名的诗评家,最早从故纸堆里挖掘出“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可谓是张若虚作品之伯乐,被鲁迅称之为中国古代十大文学家之一,近代明史专家吴晗曾为之作《胡应麟年谱》。
而赵志皋与灵洞山水的结缘也是出于偶然。明万历五年(1577年),赵志皋遭排斥谪官广东任职途经家中时,当时的灵洞山水主人因经营不善欲低价转让,得知他有山水之好便闻讯赶来,赵欣然答应,倾尽囊中所有而购之。此后,灵洞山水便成了他梦萦魂牵之物,不久便辞官回到家乡,开始构筑起他的灵洞山房,并在此留下了《灵洞十二景》等大量的诗词,集成《灵洞山房集》行于世。赵志皋在此隐居十年后重被重用,70岁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后升为首辅,他的诗作也被同朝纷纷传阅,因而使得灵洞山房朝野皆知,许多同僚纷纷慕名前来,留下了大量的诗赋。甚至惊动了陈太后,得知其构建的栖真寺后,便赐予《大藏经》一部供于栖真寺典藏。此经全本6667卷,全国仅有三部。直到1959年被浙江图书馆收藏,寺中今存拓印本,并于每年的农历六月初六晒经祈福。赵志皋念念不忘灵洞山水,已过古稀之年还在拼命工作的他经常梦见家乡山水,75岁时曾写下五言律《记山房梦》:“别山经五载,千里梦长游。春日花寻坞,秋风月上楼。去根坐奇石,岩底漱清流。却怪翩然蝶,俄惊还是周。”其先后80多次向皇帝打辞职报告要求告老还乡,都没有被批准。直至1601年病逝,其家人扶柩回乡,安葬于张坑樟树园村的绿畴之中,远远守望着灵洞山水,倾听着古刹的幽远钟声。
同样寄情于山水的李渔更是视山水为大地之才情,他生于明,名于清,“不仕二朝”的君子气节让他在入清之后绝意仕途,远离功名。在他36岁那年,清兵攻占金华,不得不避居乡里,在伊山脚下构建了一生中第一个园林——伊园,营造单属自己的“世外桃源”,自喻“山中宰相”。他将山泉用竹片直接接到厨房里来,“飞瀑山厨止隔墙,竹梢一片引流长。旋烹佳茗供佳客,犹带源头石髓香”,称之为“来泉灶”。他把门口的方塘建成小西湖:“方塘未敢拟西湖,桃柳曾栽百十株。只少楼船载歌舞,风光原不甚相殊。”打开门,对面便是远山:“两扉无意对山开,不去寻诗诗自来”。族人推为“祠堂总理”,为首修水利、筑堰坝、建凉亭,亭里悬挂自撰联:“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吸引来往路人驻足沉思。伊山脚下,一花一草,寄托才情,一亭一阁,独具匠心,显示了李渔天才般的艺术秉赋。在他六十岁荣归故里时,时任县令赵滚授予他“才名震世”的匾额。他自称自己一生走过的地方“三分天下几遍其二”,“名山大川、十经六七”,“四海历其三,三江五河则俱未尝遗一”,走遍了祖国山河,阅尽了世间冷暖,留下了二千余首诗和五百多万字的作品。在以功名论成败的年代,李渔却绝意仕途,走出了一条“卖诗鬻文”的文化产业道路,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的传奇《笠翁十种曲》在各剧种的舞台上至今盛演不衰,小说《十二楼》《无声戏》等让他成为“清代小说第一人”,《闲情偶寄》成为小资们的生活指南,《笠翁诗韵》《笠翁对韵》成为写诗作赋工具用书,《芥子园画传》更是三百多年来盛行不衰的国画启蒙教材。
百里兰江,浩浩荡荡;千年古城,风风雨雨。历史的每一个瞬间都如此感人,每一首诗篇都如此绚丽,每一个人物都如此壮烈。兰溪在戴叔伦眼里有“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的毓秀,在萨都剌眼里有“越船一叶兰江上,载得金华一半秋”的风情,在唐龙眼里有“兰花十里照春水,山鸟无声香自幽”的清雅,在李渔眼里有“窗临水曲琴书润,人读花间字句香”的绝尘,在郁达夫眼里有“红叶清溪水急流,兰江风物最宜秋”的纯净,同样的景,不同的人可以读出不同的味;同样的诗路,同样的明月可以照出不一样的人生。
钱塘诗路照明月,兰溪棹歌吟兰香。兰溪,一座独具风情的万诗之城,正悄悄地拂去历史之尘,散发出其独特的江南魅力,日益成为钱塘诗路上熠熠闪光的一颗文化明珠。
(三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