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词《定风波》与“游兰溪”
你或许不曾想到,流传甚广的苏轼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竟然与“兰溪”有关联。
和很多人一样,我于古代文人中特别喜欢苏东坡,不只因他的才气,更在其豁达敞亮的人生态度和诙谐幽默的生活情趣。那天翻看《东坡志林》,发现其中《游沙湖》一文居然讲到“兰溪”,便像捡了个宝一样兴奋,急欲细探究竟。当然,此“兰溪”非我们所居之兰溪,而是东坡贬谪地湖北黄州“兰溪”。东坡贬居黄州期间创作的千古绝唱——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耳熟能详者众,对小品文《游沙湖》及词作《浣溪沙》了解者可能就少多了。文中特提“下临兰溪,溪水西流”,初以为不过闲笔,往后看才知是为词作埋下的伏笔。
小品文很短,不妨抄录如下: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丝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穎悟绝人。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日剧饮而归。”
感受过“大江东去”的豪迈雄奇,再品“兰芽短浸”式小品文的隽永活泼,那种信手拈来、幽默风趣、行云流水般的感觉,也非常享受。在常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一次买田看田、道中遇雨、因雨得病、看病求医、由医而友、携友同游过程,他竟能弄出这么大动静并写出千古传唱的名词名句来!
为读懂弄通,我查看了相关资料,发现此文还有另外一个标题:“游兰溪”。这又让我精神为之一振,进一步打量全文,感觉东坡此游虽为往沙湖“相田”引起,游的却是清泉寺,该寺“下临兰溪”,实际上游了寺即等于游了兰溪。最后作歌填词《浣溪沙》乃全文核心,关键词和核心要义正是因兰溪“溪水西流”而生发的联想:“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全文除开头交代外,难见沙湖其它形迹,独与兰溪关联紧密,称之为“游兰溪”自然更贴切。这大概就是本文另名的“出处”。由此我也想到我们所居之兰溪,这条溪又是往什么方向流淌的呢?应该是向北吧?当年要是苏东坡到此,又会做何想象呢?
东坡先生因“乌台诗案”锒铛入狱,几近丧命,幸有贵人相助、亲友相扶、皇帝未弃,不久得以澄清。出狱后流放黄州,正是他人生态度发生巨大转变的开始,此时的他为人处世更加豁达通透了。超凡脱俗的人生观价值观与绝世文才糅合在一起,就有了那些千古绝唱和系列丰富佳作。在后世看来,只要苏东坡有了情愫想写点什么,哪怕片言只语,都是至宝。来黄州的第三个春天,一次小小的“遭遇”和捕捉,成就了此文和此词。窃以为,东坡先生借景抒情,不过是想表达一种乐观通透、豁达开朗的心境而已!当然,也可能暗藏对皇帝和朝廷的某种期待,毕竟,已经四十六岁,年纪不小了,多少治国安邦的愿想没有机会表达和践行。
此次沙湖“相田”、“兰溪”游历,所获甚丰。除上述“遭遇”和“斩获”,还有醉卧溪桥、桥柱题词、偶得名砚、购田遇挫等经历。当然,最有名的当属沙湖道中遇雨,因它又诞生了千古传唱、流传深广的词作《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该词导语这样交代:“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很显然,此词所述事件,即为小品文中讲到的内容:准备在沙湖一带买田,在去看田的路上遇到阵雨(由“穿林打叶声”而推断东坡一行应该是遇上猝不及防的阵雨了),因为开始没料到会下雨(由突然性更推断出阵雨的可能性),故让人把准备好了的雨具先拿到目的地了,不知阵雨骤降,故而全体被淋湿。文中所提“得疾”是否因此次淋雨引起,虽不能做完全判断,但农历三月初,也就是清明节左右,应是乍暖还寒时节,虽然被骤雨激愣的东坡先生心情异常兴奋,但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因雨湿身,总是很难挡住寒湿袭扰,很容易感冒得病的。所以,推断由此得病并去找当地名医庞安常看病,逻辑上也是讲得通的。
不久前看到一段视频,是中国传媒大学党委书记、校长廖祥忠带领毕业生朗读苏东坡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场面,颇为壮观动人。视频转发很多,由此引出各方面的反响也颇大。等于让很多熟知此词者又重温了一次,同时,向稍知和未知者再次传播了苏东坡和他的词。尤其网上还有各种解读,大多很精彩。咀嚼原词、细听解读,我觉得也颇有收获。廖校长以此词激励毕业生,尤其是在疫情肆虐、就业艰难的背景下,感觉至为恰当,也是心意别栽,难怪一下子成为网红了。如果说《浣溪沙》的突发奇想传递的人生哲理是保持年轻心态、积极向上、百折不挠,那么,《定风波》表达的境界就显得更加深沉和阔大,把儒家的入世、释家的出世、道家的出入世兼具都揉进了人生理念当中。这样的词作,可能也只是东坡先生才会有的精彩。
注意到湖北黄冈有个“兰溪”,那是前几年读作家刘醒龙《黄冈秘卷》时,文中有“长江边的‘兰溪码头’一说,那时尚不知原来与苏东坡也有很深的渊源。后来查有关资料,知道当地有个“兰溪镇”,属黄冈下辖浠水县,在浠水河入长江口附近。我想,“兰溪码头”自然亦应在这一带,而且估计还是一个很著名的码头。浠水历史上县域和县名变动较多,幅度也不小,史载,唐武德四年(621年),废蕲水县,并入蕲春县,因浠水河两岸多生兰草,浠水亦称兰溪,浠水县改为兰溪县。据此推断,兰溪应该就是浠水。天宝元年(742年),又改兰溪县为蕲水县。浙江兰溪建县于唐咸亨五年(674年),应晚于黄州浠水县改名为兰溪县。相当于在唐代的一段时期(674~742年,共计68年)内,大唐帝国治下至少有两个兰溪县,这应该也是一道奇观,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矛盾?应该讲,黄州兰溪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历史文化内涵非常丰富,除了东坡当年经常游乐其中,历代名人提及“兰溪”很多。宋初著名政治家王禹稱,晚年贬谪黄州,世称“王黄州”,他的《题浠川八景》曰:“兰清时雨和甘棠,石壁洄澜映塔光。陆羽茶泉金鼎冷,右军墨沼兔毫香。龙潭彻底明秋月,凤顶当空背夕阳。乘得绿杨春晓兴,玉台井畔泛春觞。”其中第一景“兰清时雨”应该就是指“兰溪”及两岸的兰花草。清顺治乙未进士蕲水人杨继经有如下诗:“兰溪石下水最清,兰溪石上月最明。前有羲之后陆羽,此地水月无人争。”此诗更直白地道出了兰溪“石下”、“石上”在水月交融中的种种妙处。现代伟大爱国诗人闻一多先生是浠水人,不知他的诗文中有没有涉及“兰溪”的?
同时,意外发现湖南益阳也有兰溪和兰溪镇。镇因溪名是自然的,溪却因玉兰而名。有意思的是,此河很长一段也是由东而西。有人说,黑龙江好像也有个兰溪,查有关资料,知道不是“兰溪”,而是“兰西”,因处在呼兰河西岸而得名,是绥化市下辖的一个县,与著名女作家萧红故乡哈尔滨市呼兰区毗邻。此外,福建上杭有叫“蓝溪镇”的,属音同字不同。还有动画片《蓝溪镇》,不知缘何取此名?号称以完全不同世界观出现,可惜我看不太明白。从取用之多来看,“兰溪”确实是个美丽的名字。
河流是人类最重要的生活资源和背景,每一条河流都流淌着千奇百怪的动人故事。当发现兰溪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当看到当年苏东坡因“兰溪”而写出名词名句,并且至今仍散发出别样光芒的时候,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就像发生在本地一样。虽然我们都明白,河流走向纯属地域之偶然和自然之必然,很多过去神秘莫测的现象早已被科学诠释为妇孺皆知的基本常识,但苏东坡借此传递的人生哲理,会永远被人们记取,并且会因时因地因人的不同发挥而呈现出千姿百态来。
最后,胡诌打油诗一首以记之:
兰芽浸溪暗香渡,
百转千洄万壑中。
大江奔涌无神秘,
北去西流终归东。
刘成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