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兰溪题诗与周总理夫妇半个世纪的牵挂

三

我发现，兰溪是郁达夫此行逗留时间最久、创作最丰富的地方，完整的两天两夜外加大半个上午，行程满满，写了两篇游记、两首诗。他人生中最后一部中篇小说《出奔》中出现的地名，几乎全为兰溪所实有，而且方位、距离几乎精准无误，这应该基本得益于此次兰溪之行。他在游记中明确交代是第一次来兰溪，多待一天似乎是因为去了洞源山，但也可能是前一天的行程挤占了后一天的游览。没有资料证明他此后还来过兰溪，显然，这里倾注了他更多的热情。

我国行省命名多与所处之山川江河海湖有关，因为只有在大坐标中才能定位大区域。稍加留意你就会发现，以此直接命名的有三省：东北曰黑龙江，西北曰青海，东南曰浙江。钱塘江、之江、浙江，都是浙江人母亲河的名字。钱塘江身处江南、纵贯全省、几为省域全包容，秀外而慧中。钱塘江之美，一幅《富春山居图》已然展尽，更有西子湖、千岛湖、严子陵钓台、小三峡、富春山、桐君山、兰阴山、江郎山等点缀其间，可以说，整个钱塘江流域就是一幅优美的山水画卷，难怪当年南朝人吴均会赞不绝口。

钱塘江流域开始显眼起来，应自东晋始，东晋浙东名士所代表的士文化与山水文化的融合，奠定了浙东和钱塘诗路文化的思想文化基础。历隋唐而渐盛，至唐末五代十国时期钱镠王建吴越国修筑钱塘江捍海石塘、疏浚内湖，由是“钱塘富庶盛于东南”。经北宋，在宋室南迁之后更加显赫。南宋以临安（杭州）为都，倚江淮而枕钱塘，钱塘江维系着整个帝国的生命线。

兰溪正处在钱塘江流域中上游重要枢纽位置上，既是重要的人流物流中心，也是军事战略要地。现在看上去似乎不怎么显眼，但在冷兵器时代就不一样了。康熙《兰溪县志》载：“兰溪居杭严之上游，职衢婺之门锁。南蔽瓯括，北捍徽歙。秉传之骑，漕输之楫，往往蹄相摩而舳相衔。”足见地势之扼要与城市之繁华。且三江口两山对峙，兰江中一江三岛点缀其间，山形水势蔚成奇观。所以，凡过此境之文人骚客，无不停舟住楫、驻足流连，并且常常技痒难禁，留下许多诗文佳作，有的成千古绝唱。据不完全统计，从建县前后的唐代开始到民国年间的一千多年里，计有近五百名诗文作者留下逾万首诗词歌赋，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佳作金句。像唐代戴叔伦《兰溪棹歌》“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摊”；权德舆《桐庐如兰溪有寄》“新妇山头云半敛，女儿滩上月初明”；元代萨都剌《兰溪舟中》“越船一叶兰江上，载得金华一半秋”；明代唐龙《兰溪八景·兰阴春馥》“兰花十里照春水，山鸟无声香自幽”；清代赵锡礼《登兰阴山》“江流燕尾分还合，山扫峨眉断复连”；还有横山殿大门楹联：“日有千舟竞发，夜对万户明灯”等等，都是流传深广的名诗名联。

郁达夫老家富阳，与兰溪同被钱塘江穿城而过，对上游兰溪的繁华应该早有耳闻。此次难得前来，自然抱有更高兴致，“多待一天”与其说主办方客气，倒不如说自己愿意。所以，我揣测，郁达夫在兰溪逗留更久，包括选择别人很少去的横山为兰溪第一游是有他的思考的。写好“命题作文”游记当然是其主要考量，而像古人那样寻找作诗的感觉也是一个重要方面。他是旧体诗高手，又是海内知名度很大的文化名人，多年学养所积，兴趣所指，总希望有尽情展露的机会。置身横山绝顶，兰城格局与状貌尽收眼底，大云山霜叶及婺衢两江汇合处马公滩的成林乌桕红叶隔江辉映、蔚为奇观。夜晚就餐于江中船上，感受江中渔火、濲水漾波、船娘低吟、琵琶绝响，一幅温情脉脉的江南山水风俗画卷尽展眼前。各种意象与迷人的景致交融在一起，百年绝响也就呼之欲出了。

写完《兰江夜泊》，似乎意犹未尽，还突发奇想，将“江山船”与江山的“江郎山”、船娘与江郎山“三片石”所象征的得道成仙三兄弟联结在一起，创作了另一首绝句《过兰江》：“阿奴生小爱梳妆，屋住兰舟梦亦香。望煞江郎三片石，九姑东去不还乡。”事后，他对这一“拉郎配”还挺满意，觉得“蛮像回事”。所以，当准备在栖真寺题壁时，曾想将此诗一并题上。后来觉得“江郎山”已跨出兰溪地界，此诗题在兰溪的寺庙里不合适，故最终未题。我觉得这首诗别有一种风味，而这种风味与他固有的同情底层“弱女子”情结有关，要不是前一首诗的光芒过于耀眼，这首诗同样能够散发出特别的亮色来。

四

初读《兰江夜泊》，就特别喜欢。那时小，而且处在文化荒漠时代，能读到的好书好作品少得可怜，对郁达夫了解就更少，有时甚至把他的诗与了解到的极少状写兰溪的历代名诗佳作串烧起来。慢慢地有条件看到更多诗文资料后，他的形象才清晰起来。后来读了一些民国文人的诗，大多感觉缺一点古诗的韵味，更不要说与古代名诗比了。读郁达夫的诗，感觉不到与古诗的差别，而且思维与眼界比古人更高更阔，许多作品一点不比古诗中的佳作逊色。虽说他的诗大多用典颇多，但语言清新流畅、情境交融、意蕴生动，画面感、历史感、代入感都极强。我读诗不多，但读过他的那首《钓台题壁》后，有一种现当代作家旧体诗天花板的感觉：

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说起郁达夫的诗，一般绕不过这一首，经常被人引用。尤其名联“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对仗工整、意象生动、韵味十足，这样唯美的诗句，很难在别的现当代诗人那里读到。当然，可能也有他后来的人生际遇偶合和印证了这句诗意像的原因，是夫子自况，也是一诗成谶，诗句似乎成了他个性和悲情一生的写照，客观上更增强了感染力和影响力。他自己好像也特别喜欢这首诗和这一联，赠人照片的题字，往往就是这一联。郁达夫一生，命运坎坷、人生跌宕，经常行走在风口浪尖上。这可能与他的性格有关，像《毁家诗纪》，牵涉到夫妻隐私和家庭矛盾，所谓家丑不外扬，一般人不会写，他却不仅写了，还公开发表，致使恶化的夫妻关系没有回旋余地，可能也是后来他去国下南洋并最终客死他乡的重要原因。特别是在日本已经宣布投降的背景下，在地老天荒的南洋苏门答腊被日寇虐杀，更增添了生命的悲情色彩，也特别令人感到惋惜和痛心。

他真率无伪的个性风格在此次浙东之行中也有所表露。我注意到他浙东之行后面几天的行程，有人说11月16日、17日这两天的行踪无从考，其实是有的，至少16日的行程是清晰的，17日也基本能够推断出来。他在《杭江小历纪程.龙游（小南海）》中这样交代：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三，仍晴。晨起出宾馆，上兰溪东城的大云山揽胜亭去跑了一圈。山上山下有两个塔，上塔在仓圣庙前，下塔在江边同仁寺里。南面下山就是兰溪的义渡，过江上马公嘴去的；自兰溪去龙游的公共汽车站，就在江的南岸。……午前十点钟上汽车去龙游，正午到，在旅馆中吃午饭后就上城北五里路远的小南海去瞻望竹林禅寺。……夜在龙游宿，并且还上城隍庙去看了半夜为募捐而演的戏。龙游地方的吴、姜诸公，约于明日中午去吃龙游的土菜，所以三叠石，乌石山等远处，是不能去了。”

这一段记述了他从兰溪去龙游的过程，同时预告了第二天的行程。情况正是这样，11月16日他仍在龙游，据有关资料记载，那天中午确实是“吃龙游的土菜”去了，而且喝了很多酒，喝断片了，连下午龙游火车站通车仪式都未参加，要知道，地方长官多么希望他这个文化名人能在开通仪式上露露面啊！郁达夫不仅酒量大，而且是个妥妥的“吃货”，对各种美食，有机会从不放过。虽说后面的行程缺乏记载，但那天中午喝醉了酒，把这么重要的公务都耽误了，显然醉得很厉害，这也是“酒醉鞭名马”的最好注脚。估计那天下午乃至夜晚继续留宿龙游亦未可知。当然，最迟在17日这一天须赶往金华，因为与陈万里、郎静山有个约定，而且18日这天正是从金华去永康方岩的。

他的真率无伪尤其体现在作品中，主要在小说涉及人性中隐曲一面过于大胆直露的描写，近乎当年的李渔，在当时也称得上惊世骇俗了。所以，他也是那个时期的畅销书作家，像《沉沦》、《她是一个弱女子》之类，一出版就有很大的销量，有的还一版再版，发行量甚至超过同时期鲁迅名著。当然，同时也引来了激烈的批评声，难怪当年的国民政府难以容忍，也容易引来传统保守人士和妒忌其才小人们的恶意攻击。

但他的为人特别真诚，文章确实好，旧体诗更是独秀其枝。当年的湖畔诗人汪静之评价：“达夫诗琳琅满目，近代诗人无出其右者。”汪静之甚至对他家人说：“郁达夫是天才，他的诗无人能比。”按汪静之的说法，他的诗毫无疑问应该是同时期文人中第一位的了。人类学家费孝通曾非常直白地声称，在现代作家里边，“最佩服的是郁达夫”。

要说文人同行对他评价高一点还可以理解，费孝通是人类学家，他的《江村经济》、《乡土中国》散发出来的是严谨学者的学术风范，这么严肃务实的学者，居然斩钉截铁地说佩服一个在一些人看起来有点烂、充满浪漫主义情调和颓废色彩的文学家，这一点很令我惊奇。而他佩服郁达夫的理由居然就是写出了真实的人性，窃以为此说至当，他是有鲁迅先生说的“勇于解剖自己”的自我牺牲精神的，他的诚实温情是最能打动人们的地方。

感觉郁达夫很有古名士风，有好风景好心情，往往诗兴大发，一生中写了600多首旧体诗。鲁迅先生当年对创造社诸公多无好感，独对这位小他15岁、创造社发起人之一、主将郁达夫青睐有加，近乎以“小弟”待之。鲁迅交好于郁达夫的理由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其身上“并无创造气”，深层原因可能还是郁达夫身上独具的那种率真无伪、热情谦逊，还有时时处处体现出来的对鲁迅先生老大哥般的真诚敬重与倾心依赖。另外，同样深厚的旧学功底和对待国家民族以及民众等重大问题认知上的高度契合，使他们在交流时形成某种默契，所以，鲁迅先生对这位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才情的小弟是真心诚意欣赏有加的。郭沫若对郁达夫的才华也有极高评价，但他认为，郁达夫的旧体诗要好于他的散文、而散文又好于他的小说，并且“他的小说笔调是条畅通达的，而每每一泻无余，他的旧体诗词却颇耐人寻味”。夏衍称新文学作家中在旧体诗方面成就卓著者，以鲁迅、郁达夫、田汉为“三绝”。孙百刚曾当面对郁达夫说：“你将来可传的，不是你全部的小说，而是你的诗。”刘海粟在给郁达夫儿子郁云的书《我的父亲郁达夫》作序时指出郁达夫：“诗词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评论文章第四。”郁达夫自己也认为：“性情最适宜的，还是旧诗”。

我看过他的小说《采石矶》，是写清朝乾隆年间落魄诗人黄景仁（仲则）的，这位为兰溪赋过诗、曾经吟出“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诗人，一生穷困潦倒，35岁就命丧黄泉。但他心高气傲，自比李太白，诗作传颂一时，却别无所长、唯将吟诗作赋当主业，给人当幕僚也很率性，情商很低，处理不好各种关系。郁达夫为这样一位穷酸潦倒的诗人作传，可见对其喜欢之深、同情之深、研究之深。后来有人说郁的旧体诗就是学他的，可能有一定道理，不过我想，最多只能算一个重要方面吧，显然把他的学用途径严重窄化了。其他且不说，他诗文中对待“弱女子”的那种同情，与白居易浔阳江上对待歌女的平视态度，应该是一脉相承的。此外，他对晚唐诗人李商隐、杜牧、温庭筠等的喜爱和诗风研究，应该也是很深的，早期曾建议结发妻子孙荃多读这些诗人的诗。感觉《兰江夜泊》与杜牧的《山行》在取景和意蕴上非常接近。杜牧还写过一首《兰溪》诗，着意渲染兰花的高洁，可能对郁达夫有一定影响。诗云：“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当然，此诗所云之“兰溪”，是湖北黄州浠水兰溪，不是浙江兰溪。但抛开了地域，意蕴应是相通的，抗战时期他修改《兰江夜泊》原作后赠范寿康的那首诗，其时的心境，应该也有屈原般的为国憔悴和“应寻此路”——寻找报效国家之路的想法和决心吧！

刘成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