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6月02日 

第06版:芥子园

郁达夫兰溪题诗与周总理夫妇半个世纪的牵挂

——兼纪浙赣铁路开通及郁达夫浙东之行90周年(下)

铁路局的这一举动,产生了很好的效应,尤其像郁达夫、赵丹这样自带光环的文化明星出场,更有一种明星代言般的宣传广告效应。他们的行踪和事迹被媒体跟踪,有的甚至被演绎成“八卦新闻”,披上神秘的面纱,在民间口口相传。他们不仅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是故事的制造者。加上各类广告宣传和旅游营销,杭江(浙赣)铁路开通的消息以及沿途迷人风景和特色风俗很快为外界所知。上海《申报》等主流报刊此后经常有这方面的新闻报道和旅游广告,当时中国唯一的服务旅游机关”中国旅行社”在金华设立了招待所,现代旅游意义上的各种服务逐渐跟进,旅游这一新兴产业悄然兴起。

与此同时,游记散文这种传统文学形式与现代新闻传媒有了密切结合,像插上翅膀,散发出别样的光彩,也成为一种时尚。郁达夫对游记散文驾轻就熟,他似乎也深慰自己的这一特长,站位高蹈、观察细腻以及与历史人文的巧妙结合,外加古典优雅、堪比唐诗的旧体诗点缀,一时风头无两。

郭沫若读到这首《兰溪栖真寺题壁诗》时,激赏有加。西安事变之后,国共合作开启,1938年1月,周恩来应邀担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部长是陈诚),在考虑主管抗战宣传工作的第三厅厅长人选时,陈诚推荐了郭沫若。郁达夫也参加了第三厅的工作,期间还去台儿庄等抗战一线采访过官兵。武汉沦陷之前,工作的主战场在武汉,所以,从1938年初到是年10月,周总理、郭沫若、郁达夫等都在武汉,周总理与郁达夫在此时段应该有交集。武汉沦陷后,周总理夫妇转移到重庆,在此期间,郭沫若以郁达夫兰溪栖真寺题壁诗为内容创作书法作品一幅送给他们。获此雅赠,周总理夫妇非常开心,也非常珍惜,随行携带,长挂居室。可惜,抗战胜利后,国共和谈破裂,他们又恢复到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动荡生活,这幅书法作品也在辗转迁徙中遗失了。

从栖真寺题壁这一举动可以看出,郁达夫对在兰溪写的两首诗是颇为满意甚至是有点自负的。这里还有一则小故事能反映郁达夫对此诗的特别喜爱,或者这首诗在当时的文化圈里早已传抄开来。第三厅副厅长兼第七处处长是著名教育家、哲学家、浙江上虞人范寿康,由于郁达夫与范寿康是日本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同学,在郭沫若、范寿康两人的力邀下,郁达夫也参加了第七处的工作。期间,不知是范寿康索要还是郁达夫主动题赠,总之郁达夫选择了这首诗题赠给范寿康,不过内容作了一些改动。诗云:“红树青山景色幽,兰江风物最宜秋。荻花瑟瑟银蟾冷,绝似浔阳夜泊舟。”该诗首句和第三句与原诗有所不同,更直接借用了白居易《琵琶行》开篇“荻花秋瑟瑟”以及他的另一首诗《中秋月》中“照他几许人肠断,玉兔银蟾远不知”句的表达,意境似更凄美。

有人说,郁达夫改原诗赠人,说明他对原诗不满意。我觉得恰恰相反,以原诗为基本盘,适应当时当地的情境变化而作适当改动,是原诗的一种变调,正是充分认可此诗的表现。因为他与范寿康相遇于武汉,正是在全民抗战的悲壮情境之下,与1933年秋悠哉游哉的环境和心态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样的状况下,他通过调整几个关键词,来着意渲染悲凉气氛,是契合当时郁、范两人心境的,也是融入了整个抗战大环境的。当然,赠范诗一经传开,也引来了某些人关于《兰溪栖真寺题壁诗》有另一个版本的说法,甚至有了孰先孰后、孰优孰劣的争论。在我看来,这样的争论有点无聊,孰先孰后很清楚,孰优孰劣无须比。因为1933年当年,《浙东景物纪略》就出版了,第二年,《屐痕处处》又出版。两书中皆有此诗收入,郭沫若手书诗大概率来自这两本书,也有可能来自郁达夫更早时期的亲赠。退一万步说,郭沫若绝无可能杜撰一首郁诗来书赠周恩来,何况此诗于完成的第二天即已题写在栖真寺墙壁上了。所以,“红叶清溪”是原诗,“红树青山”是变调,而且变调之美,并不亚于原作。

还有一点可能也是导致郁达夫在书赠范寿康时修改部分原句的动因。该诗第一句“红叶清溪水急流”与唐许浑(当过睦州刺史,流传一首关于兰溪的诗《送客归兰溪》,其诗误入杜牧诗集甚多,王充闾即认为此诗系杜牧所作)诗《谢亭送别》中的某些句子“撞衫”了。许诗云:“劳歌一首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郁诗的第一句与此诗的第二句仅二字之差,是借用还是偶合,我们无从查考,也无须查考。但在书赠范寿康时,郁可能意识到了这一问题,有意做了一些处理。无论如何,我觉得即使借用了唐人的个别诗句,也一点不影响郁诗的固有光彩。这些,都证明此诗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同时,也证明他对旧体诗创作高超的驾驭能力。

周总理旧学功底好,书法也好,行书自成一体。虽不怎么作诗,却极善诗,1916年即发表过诗作,1917年在日本求学期间写的诗:“大江歌罢掉头东,邃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成为后来广为传诵的革命者诗作名篇。皖南事变后写的那首“为江南死国难者志哀”诗,沉郁顿挫、激昂悲愤,我觉得其悲怆效果只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或能近之。这样一位抱负弘阔、学养丰富、精通诗书的共产党领袖,对内涵丰富、意蕴生动的好诗词好书法作品的喜爱是可想而知的。他还曾于1939年3月中下旬从皖南到金华视察抗战和指导地方党的工作,期间多次穿插于金、兰之间,并在一次从金华前往天目山与国民党浙江省政府主席黄绍竑会晤时,坐车到兰溪,从兰江乘船一路下行。所以,他对郁达夫描绘的兰江风景和兰溪风情应该是有较深领略和体悟的。

对这样一幅有着深厚历史文化内涵的书法作品,周总理夫妇自然特别珍惜。我觉得沙老书作落款中特提周总理“心赏之”,应该是有深刻意蕴的,显然,邓颖超同志回忆这幅在战乱中遗失的书法作品时,一定谈到了周总理当年有多么喜爱。我看过战争年代周总理夫妇之间的一些“鸿雁传书”,挺缠绵的,那是革命者和共产党人炽热爱情的经典样板。而今人去楼空,所谓爱屋及乌,晚年邓颖超同志追忆时,自然会把思念落点到旧物上。所以,周总理离世后,她既不换住房,甚至连一些旧物也不肯换,包括周总理喜欢的海棠花,年年养着满院子的海棠。海棠花因有李清照《如梦令》中“海棠依旧”句,几成怀旧象征,而周总理本人就是一个非常怀旧、念旧的人,革命功成之日不忘那些为之牺牲或作出重大贡献的故旧,这方面的感人故事比比皆是,许多故事读之催人泪下。比较缺憾的就是这幅他特别喜欢的书法作品了,一些场景还经常浮现在邓颖超同志眼前。这些情况为沙老所知后,很快就创作了一幅同样的书法作品,于1985年新春送转过去。据说,邓颖超主席收到后,非常高兴,长挂居室,相伴终老。

近年看到更多有关邓颖超同志的资料,发现她不仅革命资历老,而且学养深厚。在延安,很多老革命、包括那些年长于她的老同志,都称其为“邓大姐”,毛主席差不多比她大一轮,也是一口一个“邓大姐”叫她。周总理一生都为党和国家担负着特别繁重的工作,这就决定了她工作的重点就是服务和配合周总理,个人发展只好“靠边站”了。据说,全国解放后,中央曾经准备请她担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最终因周总理的反对和她自己的推辞而作罢。当然,晚年邓颖超同志担任了全国政协主席,也是实至名归。所以,周总理夫妇成为我党我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对正国级领导,沙老补写赠送的郁达夫兰溪栖真寺题壁诗,正是邓颖超同志在全国政协主席任上。

邓颖超同志喜欢两位书法大师时隔近半个世纪创作的同一内容书法作品,应该还源于她对书法艺术的内行和喜爱。她家学渊源,书法功底深厚,还在小学生时代,就写得一手好书法。现在不少网站晒出邓颖超同志在各个时期的书法作品,包括毛笔钢笔书法题字,古朴隽秀、刚劲有力,见之令人刮目。沙老落款“录奉颖超同志正腕”,虽系谦词,还真不虚,她是真正的“方家”呢!

可能郁达夫也没想到,自己当年在兰溪随性发挥写的一首诗,居然有这么多人喜爱和传诵,甚至让共和国一对正国级领导、人民十分敬爱的周总理夫妇如此牵挂。兰溪和栖真寺,那才是真正的“附名人以传不朽”了!

刘成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