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中守望坚强
我其实有三个舅舅,因为家境不好,两个送出去当了兵,一个去了南京,一个去了山西大同,他们都给我寄过穿军装的照片,帅气得很。每到过年,镇里都会有光荣军属的年画送到家里来,一送就是两张,在村里也是不多的。每到这个时候,外婆脸上就挂满了笑容,招呼着叫送年画的干部喝茶。
两个舅舅学历都低,人又老实,在部队里也就当个一般的兵,升不了“官”,兵役期满,自然就回到了老家。那时候对退伍军人除了每年春节送张年画之外,也没什么待遇,但外婆对两个舅舅还是挺满意的,毕竟在部队里吃了几年免费的饭回来,也长了不少见识,懂事不少。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懵懂少年,告别的时候,眼泪鼻涕一起流到嘴巴里,吸得呼呼响。回来的时候已是英姿飒爽的小伙,眼里都是火,身上全是劲,田里地头把锄头挥得呼呼响。在部队是个好兵,在家里依然是个好手,使不完的力气。外婆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给他们四处张罗着说亲。那时候当过兵的也算条件不错,说亲不算难事,没几年也都先后成家了。
但时代的潮流滚滚向前,我的两个舅舅为了适应这个时代,把自己渺小的个体投入滚滚大潮中,却瞬间就被吞没了。
我的二舅算是有点文化,读过几年学,识得几个字,回村之后,对村里的事务表现出很高的热情。高高的个子,满脸的笑容,说话爱直来直去,这样的人自然也受村民拥护,不久就加入到了村领导班子行列中去。从此,为了村里大小事务更是义不容辞。
但二舅命薄,四十岁便英年早逝了。那时候,二舅的两个孩子都还小,靠田地里的这点收成根本维持不了一家的生计,家里总要养点猪什么的。那天二舅起了个大早,拉着手推车到六七里路外的一个村子里去买母猪,准备开春下一窝猪崽,能卖个好价钱,少说也够两个孩子一个学期的费用。二舅将三百块钱掖进上衣口袋里,在出门之前又一次摸了摸口袋,那三百元钱已有了一丝体温。二舅眼前似乎看见了那些嗷嗷待哺的猪崽们,二舅笑了。可是当二舅一脚跨出大门的时候,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
到了那个村子里,找到卖主,没料卖主反悔说不卖了,任二舅说什么话他也不卖了,后来终归赔了五十元违约金算是了结此事。二舅怏怏而回。路上碰见几个一起当过兵的战友,硬是要拉去喝酒。二舅在平时是很有一些酒量的,但是不知为什么,那天二舅才不过喝了一碗,就有些体力不支,开始摇摇晃晃起来,以致后来终于从一个很高的石坎上摔了下去。二舅瘦瘦长长的个子摔下去时像一根木桩子,落地时发出很沉闷的一声轰响。据说是脑袋先着了地,当场就一命呜呼了。
那一年是1998年,我二舅40岁,我小舅33岁。
没想到四年之后,我小舅也追随而去。
小舅是十九岁那年去当兵的,是在山西大同当的通讯兵。记得那时我还在读小学,小舅入伍的那天,我与外婆去镇上送他。小舅穿着新军装,背着打得方方正正的行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走在队伍里,神气得很。我对外婆说,长大了我也要去当解放军。但是当送他们远行的汽车开动,小舅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的时候,我看见小舅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两颗眼泪滚了出来。
小舅一走就是三年,期间他经常写信回来,鼓励我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学校。小舅还寄回来一些穿军装挎钢枪的照片,我爹就把这些照片装在相框里挂在堂前,每每有客人来,我就会指着照片对人家说,这拿枪的是我小舅呢!三年后,小舅回来送给我一支带盒子的金笔,小舅说是他在部队的技术比武大会上得的奖品。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支笔,一直珍藏着,直到我考上了中专才拿出来用。
小舅退伍后,因战友介绍去大同做了几年。后来那边不景气,又去其它一些地方打过工。我记得小舅总是穿一件黑西装,一件白色牛仔裤,一双白球鞋。小舅有一张在天安门广场上照的照片,就是穿着白球鞋的。
小舅结婚后,与小舅妈一起去杭州打工。小舅在一所大学的食堂里做,七八百块一个月。小舅妈开始给一个录像厅卖票,后来新来了人,不要她了。小舅就让她去卖报。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小舅就要起来去报社门口排队领报,然后交给小舅妈去公交车站去卖,他才去食堂上班。一天下来也总能卖个二三十块的,如遇有重大足球赛或者国内外重大事件发生,一天能净赚八九十元的。这一段时间,是小舅最累的时候。因为眼看村里的新楼一幢幢竖起来,小舅也想多赚些钱回家起幢新楼。
1999年,小舅攒了点钱,回家批了地基就在老房子的位置上准备盖两间房。没想只盖了一层,就与后面的邻居闹了起来。邻居说是挡住了他家的光线,还把后面的一块空地都浇了水泥说这是他的地盘,不让小舅开后门,要开也不能从他的地盘上进出。村里几次调解也调解不好,小舅的房子便因此停了下来,祼露的墙体被日晒雨淋,很快就上了青苔。
之后不久,小舅就累倒了。那天,他下班回来感到很累,就拿出冷菜冷饭凑合着吃了一点,然后就躺下睡觉了,这一躺就躺进了医院。先是住在浙二医院,需要很多钱,捎话回来让外婆借钱寄去,也不说什么病。后来我有一次接到小舅的电话,说自己得的是尿毒症,两个肾都不太好,杭州没看好,就开了些药回到老家休养,现在家里药都吃光了,一点不见好,这几天尿也尿不出来,全身肿得很厉害,都不能走路了,要我看看兰溪有没有好的医生,如果没有也就算了。小舅讲得似乎很轻松,但听起来却很沉重。我知道尿毒症不是一般的病,一旦患上了,算是麻烦大了。我急忙去问医生,医生说,这病目前还没有特效药,只有靠透析,但不能根本解决问题,行之有效的办法只有换肾,但这需要很多钱,一个肾至少要十万。天哪,一个肾十万块,两个肾就是二十万,还仅仅是换肾的钱,这对于一个打工者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小舅看不起大医院,只能四处打听土郎中,像摸奖一样摸到谁便是谁,得了这样的病只能凭运气,这个开几贴药那个开几贴药,也一直不见好。后来,我终于打听到了一位医治尿毒症很有名气的中医师,急忙打电话回去,要我小舅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见小舅了,但第二天见着小舅时,还是吓了一大跳,脸上肿得两眼只剩下一条缝,没说半句话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胸腔也呼呼作响。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医师身上,希望他能妙手回春,让我小舅重焕生命的光彩。做B超的时候,我站在旁边看,医生指着荧屏说,你看腹内都是水,这也是,这也是,都是。小舅说,我走路的时候都能听见水的晃荡声。医师让小舅住院。但因为治病家里已经借了不少的钱,小舅不想因此给家里增加太多的负担,便与医师商量,能不能住在离医院不远的我姨妈家。医师再三考虑,只得同意了,但要求小舅隔天便去改一次药方。
小舅来兰溪之前,就对家人说,算了,我没希望了。我真难以想象那些疾病缠身的日子小舅是如何熬过来的,在那些漆黑的夜晚又是如何入梦的。到了兰溪以后,在中医师的精心调理下,一星期过后,小舅气色好多了,讲话、走路也不那么吃力了,尿也不红了。有一次去医院,他还骑了自行车去。我见了,就责怪他,病还没好,就骑自行车,坐个黄包车也要不了几个钱啊。那些天,小舅脸上展开了笑容,有时还会与我们说说笑话什么的。每当这时,我就会怀疑小舅得的也许不是尿毒症。过年前,市、乡里的有关领导也来慰问小舅,带来了慰问金和慰问品。党的关怀给小舅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党员,增加了好好活下去的信心。小舅跟我说,明年不出去了,就在家休息一年,先把身体调养好再说。
但就在这年的大年三十,小舅吃罢隔岁就上床睡觉了,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
这一年,小舅37岁。
外婆性格刚烈,是个挺坚强的女人,但在几年之内经历了两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再坚强的人也会受到打击。然而,岁月太不近人情,这样的结局还没完,后来又经历了我小姨遇车祸、大舅脑溢血而先后离去。外婆就像现实版的《活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先后离去,最后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风中坚强守望着岁月,没有哭泣,没有悲伤,只有坚毅的眼神,像一束穿透时空的光,无限地向前伸去。
有人说,你是军人家属,可以申请家庭补助。但是她从来没有向村里、向乡镇去要过一分钱,也从来不向人诉苦。外婆的生命就像山坡岩石缝里的紫荆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在风雨中挺着又硬又倔的枝干,像伸出一只只绝望而苍劲的手,棱角分明,一往无前。只是在我去看她的时候,偶尔会说起那些岁月的往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丝光彩,令人神往。
这样的岁月不紧不慢地流逝。不想,2022年的一场火灾,把外婆和她的那些回忆也一并带走了。从此,没有痛苦,只有坚强,就像那堵火烧基上残留的土墙,屹立不倒。
三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