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7日 

第06版:三江口

“孺人家”是谁?“吃拜馓”吃的是啥?

丁 成 作

“十八力”“激滚”“吃五更”“哦扫”……

兰溪民间有许多土话俗语,千百年来,只凭读音口耳相传。兰溪城里与东西南北四乡口音都有区别,有些土话,不光外地人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连本地人也听得云里雾里,仅晓得大概意思,而不知道其所以然。

今天,就和大家聊聊兰溪土话方言背后的一些故事。

(一)

方言作为文化的一个方面,是文化最显著的外在标志。兰溪的土话方言属于吴语系的南部吴语,据2009年到兰溪研究过方言的北大中文系教授李小凡介绍,吴方言大体分布在江苏的苏南、上海、浙江这一地区,南部吴语大体以金华为界。金华以北的浙江北部地区,以及江苏南部和上海,属于北部吴语。北部吴语的内部通话没有太大困难。而金华以南,越往南,它的方言分歧越大,一般人听起来就越难懂一点。

而且,兰溪土话当中还有不少俗语俚语,要理解它更要费一番功夫。

比如“十八力”一词,在未从古代科举文献中找出其出处前,笔者一直以为是“石板力”。“一个人能搬动青石板,孔武有力,当然有真本事,做事行为诚实不虚。如同项羽,他力能拔山,何况拿一破轮乎?”相传清末有一场科举考试的题目:项羽拿破仑论。一考生不知拿破仑为何物,情急之下,在试卷上写下上面这段话。

前几年,偶然从一份清代科举文献中得知,武秀才考武举人要进行拉弓测试,能拉十二力才合格。武举人进京会试,能拉弓十八力者,就状元及第。“十八力”作为一个赞美词,在兰溪及周边县流行并传承至今。可以想象,倘若项羽穿越到清代科举考场,他一定也能拉满弓,十八力!

又比如,兰溪土话中称已婚妇女为“孺人家”,大多兰溪人只知读音,未知其意,讹为“聚人家”“许人家”“水人家”,讲得绘声绘色,煞有介事。其实,明清两代,七品官员的妻子可封“孺人”称号,兰溪民间老百姓当时能够见到的最大官员,也仅是七品知县老爷。知县老爷的妻子称孺人,在老百姓眼里无比荣耀。久而久之,民间也沿袭“孺人”称呼,只不过多一个“家”字,显得官民有别吧。

旧时,兰溪城里人称新婚妇女(儿媳妇)为“新孺人”,颇有古意,今已不传。现在城乡一体,通称新婚妇女为“新新妇”。兰溪土话,称儿媳妇为“新妇”,“新妇”一词亦见于唐代文献,也是有出处的。

(二)

不少兰溪土话,你会在明清小说里看到,有些词汇看到了,你定会恍然开悟。比如,看到“取债鬼”,你会想到小时候父母夸别人家孩子时用的“填债”。又比如,兰溪人说小姑娘“作”时,常用的是明清小说里经常冒出来的“老虔婆”。

上世纪80年代中叶,笔者借阅过一本南宋江西人洪迈写的《容斋随笔》,书中记录了当时的一些土话俗语,有些与现代人口语仍然接近。如,“算数”“三七二十一”“打喷嚏”。书中有“糖霜”一词,金华人口语仍叫“糖霜”,依旧是宋代古音,而兰溪人已称“白糖”,据说兰溪北乡一带也叫“糖霜”。

洪迈还记录了蔬菜茄子为什么叫“落苏”的故事。如今,兰溪口语仍把茄子叫作“落苏”,千年不改。《容斋随笔》是一部好书,据说毛主席床头也常放这部书。

近日,笔者整理一批兰溪本地的民国时期法律诉讼文书,偶然瞥见一份文书,引起我的注意,也解了我一个疑惑。

这份文书是“浙江金华地方法院民事和解笔录”。这起案件的上诉人、被上诉人都是郑姓,同一家族,汤溪县直里人。汤溪直里,今蒋堂镇直里村。明成化年间汤溪县设立时,兰溪划了一部分土地、人口给汤溪县(该县有四个乡,其中有兰溪乡),两地风俗、口音相近相通。

查阅诉讼资料后得知,直里郑荣十公派下有恭、宽、信、敏、惠五房子孙,现存恭、宽、敏三房,惠房的遗产由族人共同管理。民国十八年(1929),郑氏宗庙损坏,在使用惠房财产修复宗厅的问题上,族人发生争执,于是有了这起诉讼案件。

经过法院调解,郑氏族人内部达成和解,和解条款共6项,其中第2项“前项首事除享受惠房祭品、拜馓外,不得抎私分肥,或侵蚀入己,违则革除”。和解笔录落款年份是民国二十一年(1932)六月十七日。

这段文字中的“拜馓”一词,让我十分惊喜。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句兰溪土话“吃拜馓”,竟然在这里找到了原词出处。

我们可以确定,“拜馓”中的“馓”原义是指米饭,而不是另一语义油炸面食。《左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说明了古代中国人很重视祭祀。而“拜馓”,即祭祀活动中所供奉的食品,不仅指米饭、素酒,而且还包括在大型的、官方的祭祀活动中,使用“三牲”,即全牛、全猪、全羊,以及普通老百姓使用鸡、鱼、肉。

“吃拜馓”就是祭祀活动仪式结束后,将供祭的食品分给参与人食用。古代粮食非常宝贵,是舍不得任意抛弃的,作践粮食是要“天雷拷的”。

(三)

旧历腊月底老百姓谢年,仪式完毕后,家长把上供的猪头、鸡、鱼分给家人食用,将对老天爷、老祖宗无限敬仰之情吃进肚子里,老祖宗当然不会怪罪子孙后代。

各家族祠堂祭祖(扫墓也一样),祖先牌位前摆满鱼、肉和馒头,祖先们在袅袅香烟中尽情地“尚飨”。之后,族长按不同标准,将鱼、肉、馒头分给族人食用,开摆筵席。

不光祭祖,民间还有各种各样的祭祀神灵活动。清初,兰溪城里有个“城隍衣袍会”的民间团体,在农历二月二日城隍老爷生日这天,举行祭祀,彩旗锣鼓开道,声势浩大。仪式结束后,主事人将供祭的食品分给与祭人(会众),并摆开酒桌吃喝。这个团体一直活动到民国时期,历时200多年,持续不断。

还有,明清两代,县衙里的“教职”官员,即教谕、训导,他俩品级低微,平时无人进贡,清汤寡水,甚至几月嗅不着肉味。在文庙祭祀期间,他俩才可把孔夫子享用过的冷猪头肉、鱼带回官署,大快朵颐一番。

综上所述这几类大吃大喝,民众把这些独特的就餐方式,痛痛快快地称作“吃拜馓”,想吃就吃,无拘无束。在文人墨客眼里,这个叫法却是不雅的,虽然他们也同样渴望吃喝。文人墨客将胡吃海喝的“吃拜馓”用另外一个称呼替代,名曰“饮福”。饮福是什么意思呢?古代礼制,人们祭祀完毕后,饮食供神的酒肉,以求神灵的赐福。喝小酒吃顿饭还这么文绉绉的,真佩服古代文化人的文学创作能力。

时光流逝,物换星移。兰溪的“吃拜馓”仪式保留至今,但使用场合已发生变化、词语含义也变得单一,只限在民间素事活动中。由于城乡口音不一,加上绝大多数人已不知原词原义,因此,有了各种各样的讹称,比如“吃把山”“吃拜山”“吃罢山”“吃罢散”“吃拜散”“吃败伞”,各说各有理。甚至还有“中西合璧”,把“吃拜馓”误传为巴西著名讽刺小说家奥里热内斯·莱萨的小说主人公“七把叉”,这两个意思就大相径庭了。

兰溪人送客“快慢走”,其实是个偏义复词,重点在“慢走”;兰溪人催促别人行动快一点的“哦扫哦扫”,发音和意思在韩语里基本一样……这些,作为一个兰溪人看来,这有多精微和奇妙啊!

兰溪土话方言的价值就像一座矿,希望有更多的研究者来挖掘它。

执笔 蔡予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