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的诗性生活美学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1934年12月，鲁迅以一套《芥子园画谱》作为定情之物送给许广平，并在扉页题诗曰：“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在那个大动荡的年代，一本有趣的书却能给彼此压抑的生活带来诸多的愉悦。
此书的倡编者李渔恰是一个有趣的人，他的一生充满传奇，也充满了诗意。自古以来书生皆以仕途为追求，惟有他却大张旗鼓地倡导快乐人生，昭示追求诗性生活美学的野心。
（一）
李渔的诗性生活美学首先表现在他对房子的态度上。
房子最早是拿来居住的，后来成为商人的获利工具，越建越高，越造越大，价格也是越炒越离谱，有违造房子的初心。
李渔说，人不能没有房屋，就像身体不能没有衣服。衣服贵在夏凉冬暖，房屋也是一样。他称“置造园亭”是自己平生的一大绝技，一生所建的兰溪伊园、南京芥子园、北京半亩园、杭州层园，皆因“不拘成见”而堪称经典之作，也体现了他对诗性生活美学的追求。
房子的大小要适合人的气场。房子太大，人就显得矮小，居室显得空旷；如果家中贫寒，房子实在太小，那就把家里打扫干净，东西叠放整齐，使居室显得敞亮而不那么窄小。只要精心构造，巧妙安排，却可小中见大，曲中见幽。最为著名的芥子园“状微芥子，地止三亩”，只因李渔的极尽巧思，而风韵独具，“芥子虽小，能纳须弥”，园内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窗户莫妙于“借景”。开窗的学问李渔算是做到了极致，原本是由内而外的一个透视空间，在他的手里却变成了由外而内的诗性美学空间。
早在避居乡野时，他就尝试四面开窗，让自然的田野风尽情地吹拂自己的脸庞。“山窗四面总玲珑，绿野青畴一望中。凭几课农农力尽，何曾妨却读书工”，美丽的田园风光围绕四周，可以读书观景两不误。后来到了杭州，他迭代升级，把2.0版的窗框做成扇面形，透过窗户看西湖，就像一幅春夏秋冬不断变幻的画，让李渔发出“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图画中”的“坐拥西湖”之感叹。
墙壁装饰不应成为贫富象征。李渔说，古人的贫富都是从墙壁开始的。富宅叫“峻宇雕墙”，贫窟叫“家徒四壁”。那么墙壁的初心是什么？无非是抵挡外来之侵袭，因而墙愈牢固，家愈安全。李渔说，如果都像修治墙壁一样的理念来修治我们的身心，那贫富之间也就不会分得这么清楚了。墙壁也不能成为“固步自封”的阻碍之物，把自己关在一亩三分地里，不学习，不交流，那不是墙壁的本意。要时时打开门户，开门才能见山、开门方能迎客。“两扉无意对山开，不去寻诗诗自来”，只有一个开放的空间方能迎接开放的事业。
（二）
李渔对诗性生活美学的追求，还体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上。
比如惟实不惟利。早年他避居乡下的时候，曾为首倡建过一座凉亭叫且停亭，因一副对联“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而闻名遐迩。做人不要走着走着把自己走丢了，为了一味追求名利，却忘了初心也迷茫未来。天下有人的地方就有名利，但不能受其累，被名利牵着走。他在离开家乡卖掉伊山的时候，就曾与买主说，你买得走我的山，但买不走我的名，我写了大量的诗文，未来会像王羲之的《兰亭序》、苏东坡的《赤壁赋》一样流传于世，百年之后，有人经过此地，必定还会记得“此为李子之山”。
比如雅俗可共赏。他认为雅与俗可以相互转化，雅极则俗，俗极则雅，融会贯通，则可雅俗共赏。他拿市场开店一事来说，本来市场为极俗之地，却偏有三件雅事，即花铺、书铺、香铺，叫做“俗中三雅”。但如若店主不会赏花、不读书、不懂香，那就只能叫“雅中三俗”了。他说戏文虽视为俗事，但“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如果大家都看懂了我的戏，这难道不是一桩雅事？
再比如物质上的贫不能影响精神上的富。李渔一生奔于生计，常常是捉襟见肘，寅吃卯粮。他在晚年向北京故人的一封信中写道：“问天下人之贫，有贫于湖上笠翁者乎？”称自己是天下最穷之人，连建房的钱都没有！然他在精神层面却一直是富有的。有一年正值水仙上市的时候，家里穷得揭不起锅，他非要把妻子的簪子当掉去买水仙，宁愿饿着肚子也不能少了赏花的情调。他一方面为了生计，不得不四处奔走求助，另一方面，他每到一地，都要游览山水胜地，“且食所未食，尝所未尝”，尽情享受山水之乐。他称自己“三分天下几遍其二”，走遍了18个省212个县，中华大地的奇山秀水到处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诸如此类的诗意所为，李渔比比皆是。
（三）
那么在常人看来纯属“穷开心”的李渔对诗性美学追求底气来自哪里呢？
来自一颗创新开拓的豪放之心。李渔从小就有着一种叛逆的精神和逆向的思维，凡事爱问为什么。他有一次从汤溪带回来一只小老虎，却不料沿途前来观瞻的人络绎不绝，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都要来看看老虎的威容。由此他悟出一个道理：凡事必须创新，只要造出稀罕之物，就会有流量、有市场。他要求自己的文章一戒剽窃陈言，二戒网罗旧集，三戒支离补凑，惟新惟实，如果有谁发现他有抄袭模仿之处，可以“买一赔十”。
来自一颗豁达乐观的清静之心。李渔能时时保持内心的清静，不被名利所迷惑，任外面风雨飘摇，我依然岿然不动，坚如磐石。李渔善于反思，对于自己人生紧要处能及时调整思路，重新规划。所以他无论处于顺境逆境，都有一种豁达的胸怀和远大的格局。他在科举落榜后，独自撑着小舟，在西湖深处对着浩瀚的夜空和洁白的月光，思考自己的人生规划，及时调整心态。清兵入关后，他避居乡野，自誉“山中宰相”，担任村里的“祠堂总理”，带领村民寻找共富之路，却“不喝祠堂一杯水”，可谓清廉“村官”。
来自一颗务实践行的警惕之心。李渔称自己写文章一期点缀太平、二期崇尚俭朴、三期规正风俗、四期警惕人心。所谓警惕之心一是警惕自己，不要狂妄自大，一出名便忘了自己是谁？二是警惕世人，借物寓理，借戏说理，把一些浅白的道理说给老百姓听。他一生只写喜剧不写悲剧，坚持把快乐献给观众，把苦难留给自己。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李渔用他的笑声与一颗有趣的灵魂让百姓看到了一丝光明。
来自一颗宽广仁爱的从容之心。他认为，世间的万事万物、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切不能破坏生态的平衡。他从来不吃狗肉、牛肉，对这些与人类有灵性之物备爱有加；园内不植盆中景，不养笼中鸟，不置缸中鱼，认为这是对自由天性的一种扼杀；主张“睡眼先睡心”，心中无亏欠，不怕鬼敲门，只有自己不做亏心事、不内卷、不焦躁，遍施仁爱之心，才能睡个安稳觉。
来自一颗奋斗革命的传世之心。2014年在全国文艺座谈会上习近平总书记引用了李渔的一句话：“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他用自己奋斗的一生践行传世之心，留下《芥子园画谱》《笠翁对韵》《闲情偶寄》三大文化传世之作，让人们画画、写诗、过闲情生活变得不再成为难事。特别是《闲情偶寄》，堪称李渔的得意之作，是他一生艺术和诗性生活美学的结晶，其中的修身智慧和处世哲学对后世产生不小的影响，并受到鲁迅、林语堂、梁实秋、周作人等人的推崇，被誉为中华修身宝典，列为中国名士八大奇著之首。
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们不仅需要有智慧与勇气，更需要有像李渔这样一颗有趣的灵魂，营造诗性生活美学，在未来的征程中方能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执笔 陈兴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