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恭身正”“吃五更”

丁 成 作

任何一种方言，都有其生存的环境，也有其形成的各种缘由。几百几千年的日子过后，总有一些痕迹让我们看到它以前的样子。就像怀古，在某个语言搁浅的浅水湾，怀想它以前的种种，让我们的思想和语言有了源头，有了归处。

兰溪方言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颇为有趣。去年，《三江口》曾发过两篇有关兰溪方言的文章，笔者对此也颇有印象，便把曾琢磨过的另一些方言词语背后的渊源，作为第三弹，在《三江口》续前人前文，给吾土吾乡吾音留一点文字记忆。

一、“薆”与“箸”

《诗经》的《静女》一篇中有这么一句：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这里的“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常为人称道。但爱字并非是心爱之意，注解里写得很清楚：爱通薆（ài ），草木茂盛的样子，引申为隐藏。

很明显，这里写出了几千年前一位姑娘和男朋友调皮逗乐的情景。这个姑娘本来比小伙子来得早，但却躲藏在—边，偷偷地观察来赴约的小伙子有何表现；小伙子按时到达约会地点，迟迟看不见心上人，急得抓耳挠腮，直在原处打转转儿。

在兰溪方言（包括西向的游埠永昌那边）中，讲草木茂盛时用的一个词经常是“薆”。你看，兰溪话中的薆，原来这么古老。

《世说新语·忿狷》中有一篇《王蓝田性急》是这样的：“王蓝田性急。尝食鸡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文章里，性急的王蓝田吃鸡蛋，先用筷子，不成之后就生气地把鸡蛋扔到地上。这里的筷子，就是讲“箸”的，这和兰溪方言相合，而鸡蛋称鸡子，也和兰溪方言一样。

二、“荐”与“批”

兰溪方言里还活跃着一个“荐”字。柱子歪斜了，“荐”一下，可以正起来；东西稍重，“荐”一下，就可以抬起来；某个重东西倾斜下来，如果你刚好在下方，或许就会有人让你“荐”一下，然后一起把它弄牢。

我把兰溪方言里的“荐”写成这样，源于读到的一篇文言文《僧荐重元阁》，讲的是一位游方僧人用“荐”的方法，把因一角塌陷而造成阁柱歪斜的重元阁给扶正了。文章里这样写道：僧每食毕，辄持楔数十，执斧登阁，敲槌其间。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这位游方僧人每天吃完饭后，就带着几十个楔子，拿着斧头登上重元阁，在里面敲啊敲，把这些楔子敲入适当的位置。慢慢地，重元阁就正了。

杜甫有一首咏马的名诗《房兵曹胡马》：“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诗人用传神之笔为我们描绘了一匹神清骨峻，驰骋万里的“胡马”。初读时，对其中的“批”字不甚理解。只知道竹批双耳峻的意思是马的双耳外形小而尖削，犹如被斜削的竹筒。“批”和下句的“入”字相对，应该是个动词，难不成可以解释为“斜削”？

直到有一天拾掇菜的时候，有了一个意外发现。其实，只要我们有心，就会发现兰溪方言里经常会用这个“批”字：“批”番薯藤、“批”菜心……把植物的外皮斜剥下来，就是“批”。于是，真正理解了这个“批”字，确实是斜削的意思。

三、“兰溪造”的四字成语

兰溪话里的一些四字成语，感觉也很有趣。

比如“姿恭身正”，兰溪话一般读成“姿恭神经”。姿恭，姿势恭敬；身正，身体端正。这个词最早应该是形容人在比较严肃的场合该有的样子，诸如学堂、书院、祠堂等。后来，兰溪人常用这个词来讲一个人一本正经的样子。

兰溪方言里讲一个地方很黑，往往会用“黑漆墨洞”这个词。这四个字全都与黑有关系。黑和墨比较容易理解。至于洞，想着山洞里要是没有光，也就理解了。要注解的是漆。漆有一个意思就是黑，《周礼·春宫·巾车》：“漆车藩蔽。”郑玄注：“漆车，黑车也。”用四个全部都黑的字组成一个四字俗语，讲真，挺黑。而讲一个人皮肤很黑往往用“漆黑la乌”，根据意思和常用的组词习惯来看，笔者认为这里的la应该是“鸦”或者“夜”，音变为la。不管是“夜乌”还是“鸦乌”，都是指乌鸦。杜甫《过南岳入洞庭湖》中有云：“莫怪啼痕数，危樯逐夜乌。”

“软瘪叮当”，一样东西瘪下去了才会觉得软，比如茄子。而后面加个“叮当”，似乎是软兮兮地挂在那里，晃来晃去、无精打采。这里有兰溪人特有的幽默。

当你在生活中注意到方言中那些特有的四字成语的时候，你会真正觉得兰溪方言的准确与生动。这方面，没有接触太多普通话的土著，才是我们学习的老师。

四、兰溪方言的语法和修辞

兰溪方言说“去了吗”，讲“ki mi”，写成文字勉强可以是“去未”。这也可以在《世说新语》中找到相似的句子。《王蓝田性急》一文中写道：“半日，谢去良久，转头问左右小吏曰‘去未？’”仔细想想，《世说新语》写的人物大多生活在江浙一带，王蓝田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会稽（今绍兴），同属吴方言区，有相同之处，一点也不奇怪。

兰溪人把吃早饭说成“吃五更”。怎么会把一个表示时间的词语当成早饭来讲呢？这就要从五更所表示的时辰讲起了。

在古代，人们缺少精确的报时手段，晚上的报时几乎全靠打更。古人把一夜分为五更，每更为一个时辰。戌时为一更，亥时为二更，子时为三更，丑时为四更，寅时为五更。而五更天，就是寅时的3点到5点。兰溪话里有“半夜三更”“天早五更”的说法，“半夜三更”当然是指子时，而“天早五更”就是指寅时了。

“五更”演变成早饭的意思，就要讲到借代的作用了。

借代是古代文学作品中常用的修辞方法。比如，李太白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中，就用“孤帆”借指船。而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其中的“黄发垂髫”借指“老人小孩”。“五更”之所以被借用指早饭，是因为古代早饭早早地在五更时就吃好了，这便是一种典型的借代。

有趣而独特的兰溪方言，还有很多。当然，笔者在这里讲得也不一定对，欢迎大家批评指正。不过，需要提醒的是，方言是中华文明多样性的重要体现，我们在推广普通话的同时，也要对兰溪方言进行科学保护，让流传千年的吴侬软语传承下去。

执笔 朱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