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8日 

第06版:芥子园

父亲的花生地

小时候,我常跟着父亲去花生地除草。父亲说,花生这东西娇气,草一多就不肯结果。我们便蹲在地里,专注地拔草。八月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烫,我们蹲在地里拔草,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花生叶上,和露珠混在一处。父亲的衣服早已湿透,贴在背上,显出瘦削的肩胛骨。他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开裂,指甲缝里塞满了黑土。但他从不喊累,只是一株一株地拔着草,仿佛要把整个生命都献给这片花生地。

花生地自有它的妙处。它不像玉米地那般高大威猛,能把人整个儿吞进去;也不像麦田那般金黄灿烂,能刺痛人的眼睛。花生是低调的,是谦逊的,是贴着地皮生长的。你须得弯下腰来,才能看清它的真面目。它的果实不挂在枝头炫耀,而是深埋在土里,像一个个害羞的姑娘,不肯轻易见人。

花生的叶子小而圆,密密匝匝地挤在一处,把地皮遮得严严实实。远远望去,花生地像一块巨大的绿毯子,铺在大地上,风吹过时,绿毯子便掀起一层层波浪。花生叶子摸上去有些粗糙,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但不似玉米叶那般锋利,不会划破人的皮肤。叶子上常常挂着露珠,阳光一照,便闪出七彩的光来。我总爱用手指去碰那些露珠,一碰,露珠就滚落下来,消失在泥土里。

花生开的花是金黄色的,小小的,像一只只小蝴蝶停在绿叶上。花生的花有个奇特之处:它开过之后,花柄会伸长,钻入土中,在土里结出果实来。这叫“下针”。父亲说,下针的时候最怕下雨,雨一大,花针就烂在土里,结不出花生来。所以每到花生下针的季节,父亲就特别关注天气,一见乌云密布,眉头就皱成了疙瘩。

花生地里的活计很多。除了除草,还要松土、培土、防虫。最累人的是收获。到了九月,花生的叶子开始发黄,就该挖花生了。父亲用锄头一垄一垄地挖,我和母亲跟在后面,把花生从土里抖出来。新挖出来的花生沾着湿土,一串一串的,像小小的铃铛。我的手指因为不停地摘花生而磨出了水泡,但闻着那新鲜花生特有的清香,心里却是欢喜的。

花生挖回来,还要摘、要晒。摘花生是个细致活,要小心不能把花生壳弄破。破了壳的花生容易发霉,就卖不出好价钱了。晒花生要看天气,最好是连续几天的大太阳。父亲把花生摊在竹席上,时不时去翻动一下。我和妹妹的任务是赶鸟。那些麻雀狡猾得很,人一转身就飞下来偷吃。我们就拿着竹竿坐在旁边,一见鸟来就挥舞竹竿驱赶。

晒干的花生装进麻袋,堆在堂屋里,散发出干爽的香气。留种的花生要单独存放,父亲总是挑最饱满的做种子。他说:“好种出好苗,好苗结好果。”剩下的花生,一部分拿去榨油,一部分留着过年炒着吃,大部分则卖给收购站。卖花生的钱,要用来交学费、买化肥、置办年货。每一粒花生都凝聚着一家人的汗水,都舍不得浪费。

冬天的夜晚,我们围坐在火塘边,母亲炒了一锅花生。花生在锅里噼啪作响,香气弥漫整个屋子。炒熟的花生稍微放凉,父亲就用粗糙的大手搓去红皮,分给我们吃。新炒的花生又香又脆,嚼在嘴里满口生津。父亲一边吃花生一边讲他年轻时的故事。火塘里的火苗跳动着,映红了我们的脸。

如今,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花生也无人种了。偶尔回去,看见那些曾经种满花生的土地长满了杂草,心里就一阵发酸。那些和父亲一起在花生地里劳作的时光,那些晒得黝黑、累得直不起腰却满心欢喜的日子,就像花生壳里的果实,永远珍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

花生地教会我许多道理。它告诉我,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张扬,而在于沉淀;不在于外表的光鲜,而在于内在的充实。人的一生,或许也该如此:不张扬,脚踏实地,在平凡的土壤中结出饱满的果实。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梦见那片花生地。梦里,父亲蹲在地里拔草,汗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我跑过去帮他,他却说:“去玩吧,这里有我就够了。”我站在地头,看见无边的绿色在阳光下闪烁,花生花开得正盛,像无数金色的小星星落在绿叶上。风吹过来,整个花生地泛起温柔的波浪,那波浪一直荡到我的心里,荡出了眼泪。

廉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