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替我尝一口
桂影渐浓时,月轮便悄上了东墙,将小院浸透在了泠泠清辉中。老桂树的枝桋,在粉墙黛瓦间勾勒着,风一动,墙上的水墨丹青便活了过来。
我坐在青石阶上,膝头的手机屏幕亮着,映出了两张刻入生命的脸庞。不知何时,母亲眼角的纹路又深了几分,父亲的白发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他们的笑容却堆得满满当当,仿佛要将积攒一整个月的喜悦尽数倾倒在这方寸屏幕间。
“妈,您瞧见没?咱这院子可比城里那些‘鸽子笼’强多了。”镜头缓缓掠过小院,月光巧妙地为旧瓦檐镀上了一道银边,几盆略显憔悴的绿植在构图间竟显出几分意外雅致。“您儿子现在也算是盘踞在天子脚下的小地主了!虽然是租的。”我故意将语气说得夸张,笑声在夜风中散开。
母亲眯着眼睛细看,忽然笑道:“是是是,我儿子最有本事。墙角那棵是桂花吧?记得你一直想吃桂花糕呢。”
心口蓦地一软。去年中秋随口说的一句“想念”,母亲竟记到如今。转身摘下一捧金桂,任它们簌簌跌进白瓷碗里。热水冲下时,细碎花瓣在碗中不断翻飞,如缀着金箔的泉。
“以茶代酒,敬月也敬您二老。”举起茶碗的刹那,水汽氤氲了镜头,反倒朦胧得恰到好处。视频那头的红木桌上,苏式月饼酥皮层层分明;而我石阶上那碟从村口小店称回的散装糕点,各色简易包装在月光晕染下,竟泛出了瓷一般的温润光泽。
“月饼可吃了?”母亲照例问。
“这不托您二老的福,让小子我也沾了好运。”我把脸凑近镜头,努力扬起笑容:“新单位效益好,虽然才去没多久,过节福利一样不少。您猜怎么着?各种口味的发了一大盒!刚吃完豆沙的,甜得很。”我指着嘴角虚构的残渣,“可怎么都比不上老妈做的那口香。”
顿时,母亲的眼弯成了月牙,开始细数家乡月饼的做法。她说要用新榨的花生油和面,馅里要拌上炒香的芝麻核桃,每一粒果仁都得仔细拣选,火候少一刻都不成。我静静听着,喉间竟真泛起记忆中的甜香。
通话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满院月华突然安静下来。桂影婆娑,在粉墙上写下了斑驳的密码,那是只有游子才读得懂的文字。
掰开小小的糕点,莲蓉馅在月光下露出了细腻的纹理。就着桂花茶咽下,我却品出了奇妙的滋味——三分是甜,七分竟是乡愁。忽然记起五年前离家的秋夜,母亲偷偷塞进行李的月饼,用保鲜膜严严实实地裹了一层又一层,到底还是在千里辗转路上碎成了渣。如今想来,那层层包裹着的,原是母亲未说出口的牵挂。
风起时,桂花如雨落。有几朵忽然跌进了茶碗,在澄黄的水面旋成点点的小舟。这时,我才知晓古人说的“千里共婵娟”。原来月亮真是个忠实的驿使——它捎去我碗中的桂香,又带回母亲指尖的面粉香,两般滋味在天上交汇,才酿成今宵这壶无言的团圆。
手机屏忽然亮起:“桂花性温,但晚间不宜多饮。”字句简洁,是父亲一贯的风格。想象着他戴老花镜斟酌词句的模样,不觉莞尔。仰头饮尽残茶,花瓣沾在唇上,带着月华的凉意。
夜渐深,糕点已尽,茶亦凉。月轮行至中天,将清辉平等地分给了每个望月的人。我忽然明白:何必执着于月饼的形状——母亲手心的温度,父亲沉默的凝视……早已揉成另一种团圆,就着月光细细咽下,比什么馅料都来得甘美。
起身时,见衣褶里藏着几粒桂花,便小心地拾起放入空碗。明夜还要再沏一盏,这次定要让月亮好生尝一口。毕竟人间聚少离多,幸有明月代尝相思味,且将浮生琐碎,都化作今夜这般——在粗粝生活里嚼出诗意,于寻常物事中品出深情的本事。
李 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