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尘

喜欢李叔同，是因为他为人为事那份无人能比的认真。经历了鲜衣怒马的无限繁华，正是这份认真，让他华枝春满后，终归天心月圆。可以说，他把自己的一生，活成了天地风华，绝响于世。

像我这代人，大都自小听过李叔同的那首经典之作——《送别》，只是那时并不知李叔同。

那还是小学时期，有一日在家里的黑白电视上看到《城南旧事》的影片，彼时，除了觉得英子可爱、善良外，根本看不懂，所以没看一会儿便自顾自地折纸玩了。当曲调缓慢、优美、略带淡淡忧伤的《送别》响起，目光才被吸引回电视上。尽管不知歌名，还是让它在心里扎了根。遗憾的是，此后多年，未能再次听到。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佟瑞欣主演的电视剧《弘一大师》热播时，也因为不解其意，更不知剧中的弘一法师是何人，而没去关注。只是有天，父亲在看这电视剧时，我在旁无意记下了这么一个场景——男主在寺内剃度，其妻欲相见，却被关在寺门外，只有无助地捶门痛哭，而男主在寺内根本无动于衷。心想，这弘一法师真的是够狠心。后来，有次经过一音像店，无意间听到《送别》那熟悉的旋律从店内传来，便如着魔般，进店将碟带买下。自此，才知其歌名，并喟叹其歌词意境之深远，简直字字空灵、高古。再后来，又在某一刊物的一篇文章中知晓，原来那个弘一法师是《送别》的词作者，俗名叫李叔同。自此，才将记忆中的一个个碎片拼接起，算是对李叔同的最初认识。

此后有日，看到丰子恺的漫画，莫名喜欢，便去读他的书，亦是越读越喜欢，感觉他的文字如他的画作一般，以温暖的底色书写着自然朴素的日常生活、山高水长的人间情意，可亲亦可怀。当从书中得知，李叔同是丰子恺最为尊敬的老师，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是他，最早将西方油画、钢琴、话剧等引入国内，且以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驰名于世。无尽的敬意陡然而生。

感觉丰子恺对李叔同最入骨的描写是《怀李叔同先生》一文中的“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小生像个小生，起大面又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原故，说明了李先生人格上的第一特点。”并说“他对于一件事，不做则已，要做就非做得彻底不可。”这种彻底的认真劲，让他对所历经的人间世事，无一不是全身心地投入。当他与生母迁居上海，立意要做个翩翩公子时，交游日广，并以才子驰名，而且着装上也是“丝绒碗帽，正中缀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缎袍子，后面挂着胖辫子，底下缎带扎脚管，双梁厚底鞋子，头抬得很高，英俊之气，流露于眉目间。真是当时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而当东渡日本留学时，他“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在鼻梁上，竟活像一个西洋人。”同时，作为中国第一家话剧团“春柳剧社”的创办人，他所扮演的《茶花女》一剧中的女主角玛格丽特，以及在日本登台演出的《黑奴吁天录》中的女主角爱美柳夫人，都给人留下了令人难忘的印象。尤其是他所饰演的茶花女，其优美婉丽，使台下的观众为之动容，情不自禁地跑到后台去与之握手。之后，他回国当教师，“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学道时，不仅案头常放道藏，而且还断食。学佛后，更是将自己“绝代才华绝代姿”的生涯划上一个句号，毅然离俗弃世，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成为了被佛教界推崇的南山律宗的一代高僧。

李叔同的认真，不仅使其学生敬佩，就连许多朋友都为之称赞。其好友夏丐尊的《平屋杂文》一书中，就有好几篇是写李叔同的。他认为李叔同是“我们教师中最不会使人忘记”的，并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样的人，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仿佛世间所有的好，都让他沾了去。

如果说，有一种人生华丽而不刺眼，铅华洗尽，返璞归真，历尽世间的奢华百态仍清澈如水，那么这种人生非李叔同莫属。他的一生，已然活了别人的三世。

如要从历代的文人名士中择一榜样，我的选择，也非李叔同莫属。

鲁迅太犀利；李白太豪放；屈原太刚烈；杜甫太凄苦；徐渭虽是才华横溢，人格却是分裂的；陶潜只适合隐居，无法过那繁华、热烈的日子，终不知“悲欣交集”是何滋味；张岱的生活，倒也是从繁华如梦到山河破碎，有着“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意味，不过只是预演了《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着诸多的无奈；苏轼活得够旷达了，始终能以出世的态度做入世的事业，但比起李叔同，仍有诸多的放不下……

所以，想来想去，也只能是李叔同了。一辈子，如能活他的十分之一，便好。

佛家说，修佛有三境界。其一，“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其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其三，乃是“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在混沌的人世间，李叔同凭着那一份认真劲，和源于内心本我的思想意识，终于升华了人生，见山见水亦见自己，独与天地精神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