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之末，吾与友行车，驰于山原之间。天久阴，始放晴；金瓯中，轮轴鸣。山青四时，绿水潺潺。朔风猎猎，缩径旁肥袄；暖阳悬空，涣辕上轻寒。宽道无尽，车马络绎；阡陌远际，万木彧①枝。淡霭笼城，烟光依稀；楼宇构廓，行人成章。未几，横山惊出于高阁之间，见明于白日之下。斧钺象形，天匠巧工；夺群丘之胜状，恨伤目而犹不得。去田亩，之江滨。环岭延而险障，松溪汤②而滋民。金蟾③卧畔，藐往来之匆匆；双童戏雪，炳牵织之休④瑞。望远岳，凭长桥，睹玉带⑤之足观，怀怆然而咸定。时而团云掩日，叆叇⑥昏沉，阴风乍起。虽微寒而知春之将至矣。
友曰：“美景固有，然则希也？且无峭削擎天之峰与冥邃藏蛟之渊。”乃笑曰：“余尝闻山名水灵之言⑦。且夫山水貌者，自然之所成，非人之可以使从也。以惜于失之宏观者，莫若安于得其精微者也。清岑深谷，素泉冷池，鳞兽虫禽，优居其间。山风呼啸，吹洞箫也；坠水烁烁，落银河也；腰云袅袅，裂绢帛也；百花纤纤，碎金玉也；踏石铿铿，击钟磬也；坐吟伏躁，客竟了无去意也。殷殷呼晴，万物喧嚣；漱漱落雨，幽凉摄魄。不与群山争万仞，自是南风第一谷。甚矣，其美也。身临此乡，孰非其许由⑧者欤？八佾九鼎⑨尚不得出焉，况于蝇营狗苟者乎？故夫绝境者，希可以矣，多则何益？”
言既罢，忽而有所思。语曰：“黍果其腹而传其德，水润其喉而赐其性。”古来民风克勤，承尝胆之遗志⑩；精才凌云，合诸族之英气。咸平事佛，功德延庆 ；鸿胪体道，开元帝勋 。兰雪良词 ，申巾帼亦有冠梁之才；徽猷赋诗 ，云五柳以知桃源故事。雪庵 泛舟，郁郁无章；弘治登科 ，紫荆为坊。
连绵入云，属武夷之余脉；百里滔滔，是瓯水之旁根。河山遗 威，保一方民生之安；英才辈出，显万亩水土之灵。炎汉覆灭，六朝沦亡，祥庆陨星，洋寇乱夏。千年烽火烟雨，邦国盛衰轮回，虽几更制，一如寻常，但渉坳泽。数秋以来，是邦日新：茶聚中华，而有商旅之接踵；景胜四方，而引游士之嗟叹。其于人者，博纳裁策：受耘者以要术 ，而贫淖瘠壤得其所用；豫天灾之未发，而嘉禾秀树献其华实；归乞人之无家，而寒士伶仃眠于广厦；入法度于罅隙，而奸贼否盗丧其狼胆；富万民之少裕，而檐雀家燕歌其升平；耀典籍于学堂，而村野鄙人荣其文才；财日实，文益厚，门户阊阖，无愧形势。故余可以临江而兴，恐薄知亦颂其景德矣。
夫民者，社稷之所以立也；社稷者，民之所以倚也。先人之劬 ，后人之宜；先人之冀，后人之责 。吾等岂非后人乎？享往者之事业，居于膏壤之上，逞既成之便，安能背祖叛宗而为祸于乡也？吾等岂非先人乎？怀美名巨利之美愿，丰于家国社稷之重振，荫子嗣于百年，安能蹉跎荒弃而功无成就也？古仁人知中道而世代训诫，乃事业不虚，继往者之心，开来者之径，故松阳至于今而未尝倾颓云者。
古之士曰：“彼英灵者，外有难则身先浩劫，内无倾则不辞隐忧。”身先浩劫者，凤生、丹山、子敬、威廉、年侬之谓也；不辞隐患者，杰君、永祥、伟胜之谓也。是人俱中华之德也，而况于处州一隅？
夫为人，何必为己？私者，耽于朱宇之光气，畏意料之不逮，而夙夜惊皇，形容憔悴，不亦愚乎？公者，游朝野之广原，平生民之哀怨，而博泽于天下，不嫌险境，其不知欤？不明欤？利民而立社稷，非千秋之功欤？因曰：“公者私天下，乃天下成其私；怀天下，故天下倚其怀。”仁和秉高，恭俭谦信，孰言远者之戏耳？
凭轩良久，忽闻唤行，乃扶车而登。云离明照，寒风渐隆，朗曰：“归之归之，来从于子。”于是迎风驱轮，复驰于山原之间。至于家，求笔墨，挥洒千余言，使无亡于所思，以慰冢者，以诫襁者，论乡土之善，辨人道之重于性命也。
余固松阳人，未尝去之旬月，而亦未有游而感之至极者。所以兴怀，盖时日之累且血系于此也。
壬寅季腊，新声渐近，西河握璇子冻手疾书于案。
①彧：整齐的。
②汤(shāng)：河流浩浩荡荡的样子。
③金蟾：指独山。
④休：美好的。
⑤玉带：松阴溪水色碧绿，且流过盆地正中，有类腰间玉带。
⑥叆(ài)叇(dài)：形容阴云遮天蔽日的样子。
⑦山名水灵之言：指刘禹锡《陋室铭》句，“山不在高，有仙则明；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⑧许由：尧舜时人，高洁之士，不营世利、讲道义、守规矩，曾拒绝尧的禅让，隐居山林。
⑨八佾（yì）九鼎：代指至高的权力。佾：庭中舞蹈的行列，八人一佾；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卿大夫四佾，士二佾。
⑩尝胆之遗志：松阳属越地，故用勾践卧薪尝胆之典，以指全松阳劳动人民百折不挠、艰苦奋斗的精神。
咸平事佛，功德延庆：延庆寺塔建成于宋咸平五年（1002）。
鸿胪体道，开元帝勋：叶法善天师，松阳人。唐开元二年，其奉旨赴绍兴，主持会稽龙瑞宫投龙仪，又至余杭讲经授道。授金紫光禄大夫、鸿胪卿、越国公，官至从一品。
兰雪良词：《兰雪集》，南宋女词人张玉娘所作诗词集。
徽猷赋诗：沈晦，字元用，号胥山。宋元丰五年壬戌(1082)八月十六日未时生，登宋宣和六年(1124)甲辰科状元，直徽猷阁给事中。建炎三年(1129)沈晦在处州任上，写过一首《初至松阳》，有佳句“惟此挑花源，四塞无他虞”。
雪庵：叶希贤，号雪庵，松阳人。明洪武年间任监察御史。建文四年六月，“靖难”兵起，奔逃中散失，家人疑其已死，以衣冠发丧葬。然希贤已抵蜀，隐姓埋名，削发为僧，号雪庵和尚，在重庆松柏滩建观音寺，朝夕诵经。时有隐者为补锅匠，二人结为友。常饮酒对歌，歌罢而哭，众人莫测其意。好读《楚辞》，平生多作诗词。
弘治登科：指成化二年（1466）进士詹雨和弘治九年进士詹宝兄弟。为旌表明其兄弟功名，建牌坊于明弘治九年（1496）。
遗（wèi）：给予。
要术：《齐民要术》，代指先进的耕作技术。
劬（qú）：辛劳。
责：勉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