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好晴天,家家摘新棉。地里的棉花已经白如云朵,得赶紧地把它们大筐大筐地搬回家了。那壳是深褐色的,每一颗都张着大大的嘴巴,棉花一缕一缕地从张开的嘴巴里探出头来。抠出棉籽,将雪一样的白絮装进大篮大筐里,白日,摊在簸箕里晒上一两个日头,再送到棉花匠张弛有度的竹弓下。年复一年的,我们就被这样松软如云的棉絮包裹着,温暖地度过谁都欺负不着的寒冷夜晚。
夜深了,桌上的油灯散发出苍黄的光芒,母亲坐在纺车边,左手握着用事先弹好的棉花搓成的棉条,右手摇着纺车。那声音,吱吱扭扭的,我和弟弟就在这般有着沧桑古意的氛围里沉沉睡去。
我们身上穿的衬衣、床上睡的被单,几乎都是自家地里种的棉花加工出来的。衬衣,并不染色,就是原始的本白,每次洗澡时换下来清洗干净,拿稀释的米汤浸透,拧干,晒出去,再穿上身时,便有了挺括的质感。
村里进驻了工作组,他们的办公地以及居所与我家比邻。张伯伯读高中的女儿节假日便会过来,让我惊叹不已的是,她居然会裁剪衣裳,且一律手工缝制。若是涤纶、涤卡衣裤,她拿针线锁好边,垫一块干净的棉布上去,然后拿装上滚开水的瓷缸,在衣裤上一趟一趟来来回回地压过去,漂亮的衣缝便刀锋一般整齐地呈现出来了。
苹果,山楂,葡萄,橘子,山芋,大豆,芝麻,花生,玉米,高粱,晚稻,所有的果实、谷物都往成熟的路上赶,生怕落了后。
石榴的气质与金秋最是登对,外表上的富丽好看自不用多说,剥开了外壳,内里的光华灿烂与厚重感,更是令人眼前豁然明亮乃至震撼感动。一粒一粒的籽实,红宝石般的莹润剔透,整个地捧在手里,汁液是顺着舌尖四下洇开的,那感觉是涂在略微潮湿的丝棉上的胭脂,于瞬间传递向每一丝脉络。我们的喉咙到身体的每一粒细胞都张开了,无声地享受着甘甜如蜜的汁液的滋养。小区里的一棵石榴树上,前些天还挂着累累硕果,此番抬头看时,竟然一颗都找不到了。石榴是善于经营自己的生命的,开花时,把花开得艳丽妖娆,美丽得不可方物;结果时,把果结得蓬蓬勃勃,丰硕得令众生心存妒意。它拼尽全力,让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向高处飞扬,把美推向极致。在这样健康向上的生命面前,没有谁不油然而生敬慕之心。
板栗是秋的代表作之一。它是个泼皮的物什,不用打理伺候,自顾自地于树上结得层层叠叠。男人们从树上大篮大篮地采回家,往堂间的地上一倒,剩下的事儿便全是女人的了。剥板栗是粗活也是细活,得有耐心,手上套上一副早就准备好的如同鞋底般厚的布制手套,左手抓一颗栗子,右手持一把剪刀,一剪刀下去,刺猬似的硬壳应声裂开。里面多数躺着三只,也有一只的,如同睡在摇篮里的宝贝似的安稳,让人把它们剔出来时都不由自主地轻了手脚,生怕惊醒了它们的好梦。
路边一棵一棵挺拔的合欢树,繁花落尽,果实已是珠胎暗结,形似扁豆,秋风拂过,它们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叶片频率渐高地离开枝头,随风飘进水里,塘水湖水静默地接纳。落叶,是富有诗意的。随狂风起舞时,那是气势如虹的华丽诗章;和风细雨柔叶辗转的时刻,那是婉约派宗主李易安笔下的青春词作——带着点羞涩、撩人情思,直至浮想联翩。
偶有蜜蜂蝴蝶于视野里徘徊,阳光穿越树丛洒落于地的声音,似乎都可以听得见。有人驾着小舟抑或索性跳入水中采摘菱角菜;也有站在桥上的,一根绳索拴上枕木,扔下去,一走一拖,拽上来时,上面缠满了菱角菜,入得厨房,油锅里拍进蒜子,成就一盘家常好菜。
处暑始,金秋至。也是近几年,自己到得人生的秋天,方才渐渐懂得秋天的好。金秋的气质,被世间万物完美地呈现——开阔,大气,丰实,厚重,练达,深沉。浮花浪蕊剔尽,沉甸甸的美味,光灿灿的繁华,在枝头上,在土壤里,在碧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