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说二首

（一）

蜈蚣与鸡不相类也，而其仇最甚。鸡见蜈蚣，必殄而噬之。人被蜈蚣螫者，涂以鸡涎，痛随愈。然鸡死，蜈蚣辄入其腹，啮之不置。蚊与鳖不同群也，而其怨尤深。鳖被蚊嘬无不毙。而人欲辟蚊者，粉鳖甲骨爇之，蚊闻其臭，率皆避去；即不避，无能生存者。夫蠢蠢之物，有知而无识者也。蜈蚣见殄于鸡，鸡虽死矣，必复其仇于既死。鳖见毙于蚊，蚊固生也，犹报其怨，使不能生。物性之烈有如此。

呜呼！人有识矣，操害人之心而不顾人之仇怨于己，亦何其不善自恕也哉！

（二）

猬之为物，毛善刺人，能跳入虎耳，虎或噬之，猬皮顽，不能死，则穴虎腹以出。而其性恶鹊，见鹊便自仰腹受啄。乌贼之为物，无有皮介，每暴于水上，状若已死，人取之易甚。而其性好乌，乌有下啄，则卷而食之。

呜呼！猬与乌贼，其形相异也，其好恶不相侔也。猬狞然而可畏，乌贼块然而可狎。狞然可畏者，宜能害鹊，而反受害于鹊；块然可狎者，宜不可害乌，而卒致害于乌。此其理诚有不可解者。然则人固有狞然而恶人者其可畏，块然而好人者其可狎耶？

译文

杂说二首

（一）

蜈蚣和鸡不是同类的物种，但是它们之间的仇恨最深。鸡看见蜈蚣，一定会消灭吞食掉它。人被蜈蚣刺伤了，用鸡的口水涂抹，疼痛会随之痊愈。然而，鸡死了，蜈蚣就会爬进它的腹中，咬个不停。蚊子和鳖也不是同类的物种，但是它们之间的怨恨极其深刻。鳖如果被蚊子叮咬，没有不死的。而人如果想要驱除蚊子，将鳖的甲骨研成粉末燃烧，蚊子闻到气味，都会迅速躲避；如果不躲避，蚊子便不能生存。这些爬行蠕动之物，不过是仅有知觉却无辨识能力的物类罢了。蜈蚣被鸡消灭，即便鸡已经死了，蜈蚣也要在它死后向它复仇。鳖被蚊子叮咬而死，蚊子固然还活着，可是鳖仍然会向它报仇，使它不能生存。动物本性的刚烈竟然达到如此地步。

唉！人是有辨识能力的，却怀着害人之心行事，而不理会别人对自己的仇恨怨愤，这样的人，是多么不善于宽恕自己呀！

（二）

刺猬这种动物，毛善于刺人，能跳进老虎的耳朵里，老虎也许会吃掉刺猬，但刺猬的外皮坚硬，不会死，会从虎腹中钻出来。然而刺猬天性就害怕喜鹊，看到喜鹊，它就会袒腹朝天，等待喜鹊来啄食。乌贼这种动物，没有皮毛，也没有甲壳，往往暴露在水面上，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人们很容易就捕获到它。但是它天性喜欢吞食乌鸦，乌鸦飞下来试图啄食，反而会被乌贼包裹起来吃掉。

唉！刺猬和乌贼，它们的形状差别巨大，它们的好恶也各不相同。刺猬看上去面目狰狞，令人生畏；乌贼看上去则柔软一团，似乎可以亲昵。面目狰狞令人生畏的，应该能伤害喜鹊，却被喜鹊所害；柔软一团可以亲昵的，应该不能伤害乌鸦，却终究能吞食乌鸦。这其中的道理，确实难以解释清楚。既然这样，那么就人来说，难道面目狰狞、令人生厌的人就一定可畏吗？看上去柔弱而友好的人，就一定可以亲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