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个院子,忽然看到一棵巨大的枇杷树。它的树冠盖住了整个院子,树底下密密麻麻长着无数小枇杷树。我愣在这里。这棵枇杷树虽然枝叶繁茂,可是我感觉到的,是遗忘、是深入骨髓的孤独。
枇杷秋天结花蕾,冬天开花,春天结果,到夏天果实真正成熟。所以古人说枇杷里有着“四时之气”。我老家大门口有一棵枝节横生的枇杷树。因为爷爷总是咳嗽,母亲常常给他做一碗“枇杷百合银耳汤”或者“枇杷雪梨金橘汤”。
眼前这棵枇杷树是我老家那棵的两倍大。进到夏天,枇杷的果子就成熟了。看着这棵长在荒凉院落中硕果累累的枇杷树,我很替它担心。
枇杷的果子是诱惑,也是奖品。当它成熟了,就在枝头呼唤着鸟儿、松鼠或者随便什么小动物,愿意来的都可以来吃它的果子,同时把果核带得远远的。显然,前些年并没有那么多的动物接受它的邀请。它的果子只能落在自己的脚下,种子只能在母树的脚下发芽。这样的成长是畸形的。母亲的树冠在头顶上遮住了阳光,根在脚底下抢夺着水分和营养。小树长不高,也长不好。更何况,还有这么多的兄弟姐妹们挤在一起呢。只要母树长在这里,越是高大,后代就越是孱弱。
这是母树不愿意看到的。母树想尽办法让种子远离它而去。总会有鸟儿、小动物或者猛烈的暴风雨来访吧。可是这个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是没人把枇杷的果子带走呢?这是我在村子里见到的最大的悲剧。大自然原本不是这样安排的。树要比人在大地上生存得长久。在这长久的岁月里,它比人学得了更多的智慧。这棵大枇杷树的悲剧,也许只是一个意外。没有一棵树会让自己的后代拥挤在脚下饥肠辘辘、坐以待毙的。
每一粒果子的旅途都充满着凶险。大自然从来没有无私的奉献。果子要分给鸟儿果肉,鸟儿带它远去。可鸟儿并不承担更多的责任,它们把果核随意抛弃。一些搁浅在石头上,永远不会发芽。一些落入河水,一生在泥水下沉默。一些被车轮碾碎,一些被小虫子啃食干净……只有少数的种子有着好运。譬如恰好遇上一只喜欢储存粮食的田鼠。田鼠把它埋在泥土中,又把它忘记了。这些好运的种子,还要继续它的好运。它不能被蚯蚓埋得更深,它生活的土壤上面不能很快就被其他杂草覆盖。它就在这地底下等待着。等多长时间呢,是第二年春天就发芽,还是再等上一年、五年、十年?种子做不了主,它在长成种子的时候,母亲就在它的身体里调好了闹钟。母亲是有道理的。如果所有的种子都同时发芽,万一碰上可怕的天灾,不论是干旱、洪水或者野火,它们就会全族覆灭。所以种子要轮流发芽。就是听到母亲的闹铃了,种子也不能莽撞地钻出来。它要敏锐地知道外面的温度、湿度和光照。稍不合适,还要埋头大睡。
老枇杷树下的种子发芽了,长成了这满眼的小枇杷树。每一棵小枇杷树,都是一朵花变成了一粒果,一粒果落下了一只核,一只核被大地喊醒,探出了头。只要从大地上探出头来,它就再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它和人不一样,它不能动,它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接受命运。而人的出生,才是生命刚刚开始。
我从这棵老枇杷树上摘了一粒小果子回来。如果这只小果子依然挂在树上,不久之后它就成熟了,就会变得汁水淋漓,肥美可爱。然后呢?它也许又落在母亲的脚下,发芽,或者不发芽。如果发芽,也只会度过孱弱的一生,也许很快就会夭折。也许,它会被一只馋嘴的鸟儿衔走,落在我永远不会路过的一片泥土上。它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然后又把它的种子抛向更远的地方。如果大自然给它足够大的原野,它将会长成一座无边无际的森林。事实上,每一座森林都是从一粒种子开始的,就像每一个人生都是从一个意念开始。
节选自《朝花时文》 申赋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