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蛙鸣,“咕”。两只蛙鸣,“咕咕”。一群蛙鸣,“咕咕咕……”
在江南赣中老家,每年秋季的傍晚,村口池塘里的蛙鸣,一声撵一声,群声合响,把浓密的云层都唱薄了,唱裂了,唱散了。夏去秋来,金风送凉,蝉噪悄然退居幕后,蛙鼓开始显山露水。蛙鼓浩荡,悠扬着苍茫的夜色,抚慰着恬静的乡村,萦绕着休憩的村民。
白昼,大伙在田间地头忙忙碌碌,晚饭过后,才能自由地活泛着闲暇时光。每当夜幕低垂,明月高悬,村人就三三两两,拖家带口,手摇蒲扇,慢悠悠来到村口的晒谷场。
白天寂寥枯索的晒谷场,一到傍晚就人头攒动,声音杂响。男人们或蹲或坐,或倚或靠,草垛边,柳树下,一堆堆,一圈圈,叽叽嘎嘎,吞烟吐雾,论古论今,褒时贬事。女人们盘坐在矮墙上,补旧衣,剥新豆,喂乳娃,呱呱嬉笑。老人们,坐在自带的板凳上,或举头望月,或远眺田园,或低头寡思,或茫然回首。小孩们蹦跳着,玩老鹰抓小鸡,捉迷藏,跳房子,骑竹马,滚铁环……呼啸着,汹涌着,把辽阔的晒谷场当作了游乐场。
夜色流墨,秋风暗送。时不时,村口池塘里,那一只只青蛙,按捺不住秋绪,竞相发声。那一声声蛙鸣,自低到高,由浅入深,裹挟着水的气息,越过水面,穿透柳枝,飘拂在大伙的耳畔,响彻在大伙心间。蛙鼓高鸣,声声悦耳,给单调的傍晚送来晃动心旌的乐章。有时,蛙鸣高亢,弥天漫地,大人和小孩都会屏气敛声,注视水塘,惊诧体量甚小的青蛙,竟然激风荡气,鼓起穿透夜色的轰鸣。
想象着,一只只青蛙,或潜伏在塘岸的草丛中,或攀爬在水边的柳枝上,或滚动在荷叶的托盘里,腮鼓一张一合,引吭高鸣。那一声声脆响,就像猛牛一样,在村子里横冲直撞。那些青蛙啊,它们是否也像村人一样,在絮絮叨叨闲聊?聊昆虫的飞翔,还是稻谷的长势?聊秋天的丰硕,还是冬季的休眠?聊脚下的土地,还是夜空的星月?“咕咕咕……”一只只青蛙,鼓起着白腮,把苍茫大地,当作了歌唱台。
秋高气爽,凉风习习。少时,最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做着喜欢的游戏。有段时间,童年伙伴迷上“打仗”。傍晚,我们都火速在晒谷场集合。通过石头剪子布,先分成两队,再分别躲藏。我们都拿着自制的“手枪”,有木头削的,有铁丝扭的,有报纸折的,最不济,用截树杈也行。我们“打仗”的规则是,看到了谁,就大喊一声:“啪,某某”。被“啪”的某某,就光荣“牺牲”了。所以,“打仗”要藏得好,还要目光如炬,语速迅捷,先声夺人。敌我双方遭遇时,语速快就代表“子弹”快。先声为赢,后声为输。
有一次,我方势单力薄,只好潜伏到池塘边。池塘边的青蛙,突遭惊扰,声音骤停。而后,风平草静,蛙声又起。在蛙声的掩护下,我们和“敌人”打持久战。“敌人”四处寻找,我们久久潜伏。“敌人”一靠近池塘,蛙声就骤然停止,我们就逐个“狙击”,最终完胜“敌人”。
年少不识愁滋味,听取蛙声嫌聒噪。年少时,懵懂无知,再美的声音,当时只道是寻常。1980年代,乡间对动物的保护,还处在懵懂期。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鸭子,大人怂恿孩子去钓青蛙喂鸭子,说鸭子吃了青蛙,长得更快更壮实。每到下午,童年伙伴就相约着去钓青蛙。那时,伙伴们不知道青蛙的益处,只嫌青蛙声音单调,长得又丑,也只配做鸭子的食物。那些年,我们每天游走在田垄上,不知道有多少只青蛙,落入了鸭子嘴里,变成了“呱呱”的鸭响。如今想来,依然心怀愧疚。
后来,“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美妙诗句,让我恍然醒悟,蛙鸣响彻,是希冀,是丰硕,是富足。从那以后,听蛙鼓,就多了一份诗意,几许遐思。想象着,一束束稻穗,随着秋风摇曳。想象着,点点金黄,泛出照耀人心的光芒。想象着,秋天的丰硕与富足,年年接踵而至……
“咕咕咕……”一声声秋晚的蛙鸣,牛皮鼓般敲响。鼓动人心,人心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