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国有嘉禾,名字叫水稻。
一花一世界。水稻的花语,叫做喂饱世界。然而,不稼不穑的我们,在享用饭食时,可曾想过每粒稻米背后所蕴含的人生态度?
古城下伊有个“保稻节”,洋溢着浓浓的农耕情怀,是八婺先民敬天畏地、天道酬勤的缩影。
二
下伊是“中国传统村落”,其属地可上溯至春秋时期的姑蔑国。明成化七年(公元1471年),汤溪“割四县边隅之地为邑”,把龙游县下伊村划归名下。明清以降,下伊村的行政隶属关系几经变更,但源于姑蔑的民俗民风却薪火相传。
下伊“保稻节”兴于何时,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据民国《汤溪县志》记载:“六月初一,或五月廿五日,农民以牲祈祷于五谷之神,谓之保稻。”而民国《龙游县志》则说:“二十五日,祀田神,谓是日为五谷神生日也。北乡则以六月朔日行之。”
龙游“北乡”,包括当下的石佛、塔石、横山、模环等地,与金华城西汤溪镇同属瀫水流域,彼此山地连绵,水脉相通,其生产方式、日常物产,乃至方言、宗教、文化艺术之传统,皆有相互影响的痕迹。现如今,别地的“保稻节”日渐式微,唯有古城下伊赓续传统,依然故我,并因此列入金华市“非遗”名录。
去年农历六月初一上午,我们驱车赶到下伊村,但见男男女女陆续前来集合。他们肩上扛的,不是犁耙耖,就是锄铲梯,实沉老旧;手中提的,既有畚箕、稻楤,还有谷筢、团匾,竹木制品轻巧灵便。只有两副农具是用肩挑的,一对是箩筐,里塞塑料泡沫,上盖筐口大小的白色硬板纸,纸上撒着薄薄一层黄灿灿的稻谷;另一对是便桶,因为久不“方便”,外壁灰白,暗淡无光。
一个从乡村阡陌、田畴茅舍走出来的人,见着这些寻常物件,仿佛回到年少时光,有一种沙场点兵的熟稔与亲切。
“当,当当——”遐想之间,忽闻锣响。声声锣响声声愿,犹如一只无形之手,催促村民挪动腿脚,自觉前往村西宗祠祭拜“五谷神”。
说来亦怪,吉时一到,天亦作美——雨驻云开雾散尽,原本有说有笑的村民停下脚步,个个凝神静听。
参与祭祀的,都是村里德高望重之辈。他们身穿藏青长衫,一字排开,献上祭品,敬香作揖,虔诚叩首,念念有词……
之后,他们还要卜出吉卦,请动五谷神像,让他亲眼瞧瞧生机勃勃、风情万种的水稻田……时间尚早,我们要不要先去展览室看看?
博物馆是城市文脉所在,看多了难免有“不过尔尔”之感。一个村级展览室有何看头?再说,下伊村仅有1600多人口,《伊氏宗谱》虽有“村祖伊恭为龙游县尉,乐古城山水之胜,土田之沃,遂卜居焉”的记载,村中也不乏思任堂、藩臣堂、恒德堂等七八处明清古建筑,但“城”在哪里?又“古”在何时?
万历《金华府志》亦说:古城“在府城西南四十里,广袤五六里……今属汤溪县界。而汤溪县新志又云:古城脚,在县五里,汤塘山上,阔二丈,高五尺。意古之治所也。”
谁都说家乡好啊。多少年了,下伊人据此力争村西的那段长长的土夯就是“古城墙”,但因为典籍明明标着“相传”两字,人们也就疑惑不决。直至青阳山、山下周、三潭山3座黄土矮墩被陆续考古发掘,才坐实“相传”,扬眉吐气。
“稻之道——下伊保稻文化特展”,是2019年新辟的,展屋面积不大,布展也有些粗糙,处处可见仓促之痕。但那夹炭红衣陶、新石器时代的石镞、石矛、石斧,以及南朝盘口壶、陶水管、瓦当等等遗存,皆出自脚下这片古土,再次佐证金衢盆地的稻作文明,同属“上山文化”圈。
三
饭,特指今日果腹之物,从五谷中来。稻,居五谷之首,早被《礼记·曲礼》称之为“嘉蔬”,是最好的谷料,用于宗庙祭祀。
悠悠万事,肚子为大。腹饥,才知身寒。岂止“身寒”,饥饿好可怕,若是三天腹中无物,高级动物往往堕落与丛林野兽无异,什么“精神”“文化”“道德”等等,再宏大意义也只能是等而次之。
返回家中,已是晚饭时分。吃着香喷喷的大米饭,又一次想起热热闹闹的“保稻节”,不由得扪心自问:从种子变成粮食,从田间走上餐桌,一粒大米,要经过多少路,克服多少难,才来到我们面前?
书房翻查,忽见清代画家陈枚的《耕织图》:稻米产收始于“浸种”,至“祭神”收尾,共23道环节。农民之智,农耕之苦,一览无余。
作物栽培历史,就是人类认识自然的社会史。300多年前,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说,一粒大米的出产,在岁月的天光下,至少要历经种子入仓、撒播、鸟灾、成活、虫灾、水灾、“鬼火”烧禾和狂风阴雨8个大大小小的灾难。(《乃粒》)
天若有情天亦老。只要消除或者避免这些灾难,不就能保证穗穗平安、稻谷满仓吗?
种子,是农业的“芯片”。一种植物的大部分病根,皆源于种子,这大概就是我们说的遗传吧。中国水稻研究所研究员、金华乡贤沈希宏也说,最迟在《诗经》时期,我国先民就注意作物的选种育种了。“种之黄茂,实方实苞。”意思是说,要选择大而饱满的优良品种。宋应星将稻种视为灾害首选,不是没有道理的。
“谷雨时节种谷天。”布谷一叫,稻种就得下地。然后是立夏插秧,小暑谷秀,秋分稻齐,寒露割稻,短则八九十天,长则五六个月。
水稻,原本是生生不息的野草,一经驯化,生命力就变得脆弱,最普遍又最难消除的,笃定是水灾和病虫。
水稻姓“水”,水中生水里长。《尔雅·翼》有言:“稻,米粒如霜,性尤宜水。”坊间还有“一粒米七担水”之俗语。五谷当中,喜水之性,无出其右。
秧插下了,水,便成了农人的头等大事。隔三岔五,他们总往田塍上跑。雨天,担心雨水冲垮稻田;晴天,担心秧水被晒干。但最让人焦虑的,还是夏天久旱无雨的日子。
抗旱是件吃力活。但为活命,即便杯水车薪,农人也会竭尽所能。让人无助的,往往是虫灾与病害。
“食心曰螟,食叶曰螣,食根曰蟊,食节曰贼。”虫害发生时间不一,伤害程度也各不相同,人虫争食,与生俱来。
软脚病、铁锈病、稻瘟病不意发生,若不及时剔除,整丘整畈都会稻颗粒无收。特别是台风季节,狂风暴雨夹杂着冰雹来袭,往往造成稻秆成片成片倒伏,病菌亦趁机繁衍,一不小心但会患上“镰刀病”——黄亮饱满的谷粒一夜之间变得干瘪虚白……
常常是,农人顾不得风停雨止,即刻披蓑戴笠,抢时间给稻田开沟排水,再用一片片竹箅加固稻秆。
稻谷充满灵气,也懂得知恩图报——给一汪水就绿,给一块地就蓝,给一茬肥就壮,给一段时间就黄。然而,当科技水平低下,无力抗拒虫灾和病害时,人们只能供奉祭品,祈求天佑神护。
四
年少时光,老家种的是单季稻——弯着腰,一插十数根,一亩肥沃的水田顶多产谷300公斤。
杂交稻,一年种两熟。人站田塍,手端秧苗,一抛两三根,然后它就飞快地生长。开镰收割,篰头粗得像小孩手臂,握都握不住。脱粒过秤,随随便便就是八九百斤,有的甚至超千斤。两熟相加,亩产一千公斤已不算稀奇。
种稻,变“弯腰”为“直立”,省力高产,是袁隆平团队的杰作。“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黍离》)禾下乘凉,是“共和国功勋人物”袁隆平院士的“中国梦”——水稻长得比人高,籽粒有花生米那么大。
袁隆平最像农民,瘦小的身材,黝黑的肌肤,喜欢背着手,在田间走来走去。他与金华颇有渊源,甚至有些偏爱——武义尚有他的试验田,浦江获赠“万年上山,世界稻源”的亲笔题词,乡贤沈希宏博士还是他的得意门生……
“粮食安全是‘国之大者’”。时代在变,人与粮食的关系却没有变。而今,中央政府三令五申,一再强调要采取“长牙齿”的硬措施,“确保18亿亩耕地红线”,“确保中国人的饭碗端在自己人手里,饭碗主要装中国粮”,何尝不是新时代的“保稻”号令呢?
祭拜,是天地间进行的庄严仪式。如果说,稷是天上的“五谷神”,那么,袁隆平不就是人间之“水稻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