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正憋着劲在山路上蜿蜒盘旋。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布满乌云,我们越往上走,云就越浓重,仿佛触手可及。刚到岭顶,车子还未停稳,雨点就急急地落下来,四周立即云雾迷蒙了。
猛然又起了风,急吼吼的,呼啸声尖锐。那雨点变得凌乱不堪,一会儿在车顶舞蹈,一会儿在车身撒野,前后左右不停地闹腾。雨越下越大,四周由迷蒙变得昏暗,直至陷入一片黑暗。只不过20多分钟,天地就完全混沌了,我感觉生命像沉入海底一般,有些迷离,有些虚空。我们都不想说话。
好在暴雨是个急脾气,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干脆利落。几道闪电、几声巨雷之后,天又放晴了,西斜的阳光从云隙间透射出来,既明亮又迷幻。不一会儿,天上的乌云就彻底隐退了。我们惊魂未定地下了车,看到彼此煞白的脸孔,只是僵硬地相互点头致意。
那天晚上的星星不少。从惊恐里缓过来的我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放声歌唱。就像一场劫后余生的狂欢。
想起有一年,因为陪几个朋友到沂山玉皇顶观看日出,我们头天晚上就住到了山上的观云台宾馆。时值夏日,位于半山腰的观云台上凉风习习。大家一时来了兴致,围着一张石桌浅斟低酌。我们把酒对月、吟诗作赋,好似卸下了重重铠甲,从世俗里脱身而出。
不一会儿便风雨大作。满山松涛一起发力,犹如大海咆哮,巨大而密集的雨点四处碰撞,仿若万斛倾倒。没过多久,四周就响起了哗哗的水流声。我站在窗前往外看。虽然眼前只是漆黑一片,却仿佛看到那千沟万壑里的水流各自顺势而下,不断汇集又不断分散,最后找到了各自归宿:弥河向北,曲折蜿蜒,流进渤海;汶河向东,汇入潍河,再入渤海,与弥河殊途同归;沂河向南,穿市跨省,汇入黄海;沭河亦向南而行,两次改道,最终也入黄海。一山四水,犹如一母多子,各有各的轨迹、造化和命运。由雨及水、由水及人,我的思绪如雨丝一般连绵不绝。
也许,真要感谢那场雨。次日清晨,当我们沿木栈道攀登到玉皇顶时,目睹云海漫无边际地翻滚着,犹如万马奔腾,蔚为壮观。太阳从云海里一点点地升起,魔幻般地把云海涂抹得五彩斑斓,它猛然间一跃,腾空而出,顿时霞光四射。每个人都心旷神怡,一股豪气从心底直直升起。
最近一次登山观雨是在八岐山——因山有八峰而得名。出发时还是天清气朗,没想到刚爬到半山腰就起了风,一大片乌云如同接到军令,自西北方向汹涌而来,很快召集了密集的雨点落下。我们赶紧蜷缩进一块向外伸张着的巨石。
那雨竟然越下越来劲,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未停。四个大男人在避雨的过程中打开了话匣子,满腹心事竟和着风声雨声哗哗地往外流淌。一位白手起家的企业家,摸爬滚打20多年积累了财富,培养儿子进入一所名校,没想到孩子得了抑郁症,目前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我们第一次听说这事,都诧异万分,除了陪着哀叹几声之外,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另一位是名高级教师,他家本为小康之家,妻子病逝后他续弦再娶,如今常为了两个孩子、两边老人的事情操心,日子也并不舒心。还有一位开办艺术培训学校的音乐家,事业被疫情折腾得上气不接下气……相比之下,我最平凡、平庸,我有时也想学陶公“采菊东篱下”,可也深深明白“归隐田园”后可能遇到的种种现实逼仄。
因为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别人眼里的所谓“成功男士”就这样蜷坐在一起,把包裹得严实的内心层层剥开。待到雨停,我们继续向山顶攀登。历经千辛万苦登顶,虽然头顶还是乱云飞渡,但眼前却再次开阔起来。我们四人中的一人掐腰而立,突然向着天空大吼一声,其他三人也立即扯开嗓子跟着大喊。一声接一声,郁结之气竟然消散,心里好不痛快!
生下来,活下去,人生莫不如此。即便雨落心头,也终将雨过天晴、云开雾散。
节选自《朝花时文》 张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