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凌红
我们奔波于岁月长河,人间烟火必定是抚慰万千凡心的灵丹妙药。
那天在路上看到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只有美食才能快乐。觉得挺有意思。有句话说,唯有爱和美食不可辜负。可是成年人都知道,我们大多辜负了爱,所以美食成了不敢辜负的信仰,历经万难,也要苦苦追寻,初心不改。
小时候,听大人之间打招呼,第一句话总是:饭吃了吗?由此可见,一日三餐对国人的诱惑力有多大,文化的渗透力有多久远。越往深处想,越是觉得饮食里有大文章。吃完早饭想中饭,吃完中饭想晚饭,吃完晚饭想夜宵,其间夹杂着烧烤串串,烧饼煎粿,米羹饭团,粽子油条,还有惊鸿一瞥的各式小菜。长大以后,嘴巴挑剔了。请客吃饭,在家烧饭,鸡鸭鱼肉都提不起多大的新鲜感。满嘴流油之际,还是差那么一点惊喜,这种惊喜既在进食中,也在将饱时。这时候,也许只有自家做的、饭馆里附赠的、亲戚送来的小菜能担此重任,让人吞咽口水,满意而归。
我的口味较重,小时候就被母亲封为辣椒王子,菜园地里的辣椒常常要去巡视,把辣椒放在菜篮子里是我最幸福的瞬间之一,把辣椒以各种形式装进我的脑海里,是我对吃的一种虔诚的态度,一种朴素的价值观。辣椒酱是绕不开的小菜,是眼中的当家花旦,这和大家心照不宣的老干妈有不谋而合的认同感。早餐吃包子,夹煎饺,拿一小圆碟,挑一两勺老板娘秘制的辣椒酱,往酱汁里一蘸一滚,美味便瞬间升了一级。不吃辣的人只能干瞪眼,光眼馋。当然,辣椒酱最大的魔力应该是它的无所不搭,就像O型血一样,充满了博爱精神。记得几年前在青海疗休养,同事带的辣椒酱被大家抢着吃,再吃不惯的饭菜,用它拌一拌,就成了支撑食欲的金箍棒,胃里的江湖便可平定。花生米是具有延时功能的下酒神器,它把饭局不知不觉拉长,却又招人待见,不是不速之客。不管是广告里把人说得心花怒放的“酒鬼花生”,还是所有的菜市场里都可以买到的大众版“花生米”,只要食客喊一声:来一碟花生米,几分钟后能端上来的,就是最好的下酒菜,最热情呼应的店小二了。去掉花生衣,进嘴嘎嘣脆,停不下来的是简单而永恒的一闻香。豆腐乳是人约黄昏后的限量版情人。它多出现在秋冬,和稀饭是最佳拍档,蜻蜓点水,纤纤玉手,两根筷子轻轻夹起,舔一小口,就得一大口稀饭陪着,直通通往食道里走一个轮回。香,咸,鲜,嫩,软,甜,都是它散发的。我十来岁那年,在姑姑家的厨房里,看见一碟豆腐乳,外表有红色的辣椒微粒覆盖,四方形的身材立在旺旺雪饼般大小的碟子里,花枝招展。那时候,我不能上桌。厨房是最大的安慰之地,姑妈知我意,用勺子切下一半,再浇上豆腐乳汁,我赶紧把它和饭甑里蒸出来的米饭搅拌起来,竟也吃得津津有味,对米香乳香有了咀嚼回味的快感,这快感一直伴随至今。还有不得不提的萝卜条。萝卜晒干,腌制,小拇指长,咬之弹脆,是拥有众多粉丝的下饭王,这些年里,七大姑八大姨都断断续续地送来瓶瓶罐罐,但是却没达到心中的那个滋味。好歹今年夏天有幸,蛰居山间一民宿,厨娘乃深山妇人,受聘上山,一日早餐,竟端来萝卜条,古朴碗,似建盏,白条横卧,妙趣横生,赶紧拿出手机,留个念想。
对小菜充满如此热情的,肯定不在少数。这些饕餮,躲在家中,藏在民宿里,隐在寻常巷陌间,有的自得其乐,有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有的酒香不怕巷子深,有的酒香还在勤吆喝,几经口口相传,口味相同,小菜变成了让人流口水的非常味道了。
当然,放眼全国各地,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美味小菜,贴的是家乡的标签,释放的是缕缕乡愁。就像大师汪曾祺说的那样:“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是瞧不上。”对我来说,不管是他乡的小菜还是故乡的小菜,我都瞧得上,捧在手里,落进胃里,藏在记忆深处,每每想起便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小确幸,大幸福。
口味在行走中经历,就像对一个人、一座城的依恋一样,因为各有千秋,便心生欢喜,万马奔腾。想念东北,便想起大冷天里豪爽的性格里藏着的细腻心思,那吃起来自带声响的荠菜疙瘩,和离我仅有几间办公室之隔的女同事一样,有着莫大的亲和力;怀念广西,便想起夏天里吃粥的情景,空心菜梗吃起来新鲜脆嫩、酸辣适口,成为骨子里最固执的最佳外援,怕的是再尝那一口要待到何时;回忆扬州,便想起宫廷御膳“三和四美”,鲜甜脆嫩,酱香扑鼻,如瘦西湖婉转清丽,别具一格。管不了诗词里的烟花三月,只有到达了,便是最值得回忆的江南。所有这些,想起来就让平淡的生活里多出了一些自我营造的美好,而这种自我营造是来自美食本身的力量。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睡不着,便会把那些年吃过的小菜搜刮出来,榨菜,豆腐干,炒豆,酱黄瓜,泡椒凤爪,腌辣椒,豇豆干,一一跳将出来,不曾落下。为了有沉浸式的表演,嘴巴跟着小吧唧一阵。运气好时,妻未入睡,猛拍我脸,我闪电坐起,直言盼着天亮早起,妻无语。只有我知道,食物就像爱人,它们记载了我过往岁月的酸甜苦辣,也折射了芸芸众生的人生百味。可以作文,便抵达了心中的香格里拉。
小菜一碟,回味悠长。也许只是个配角,但我相信,对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吃货而言,没有小菜的饭局是遗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