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一文
余绍宋堪为尊师典范，这从他尊崇受业师的往事中可窥一二。
余绍宋以时称“衢州道德文章第一人”的王燿周先生为受业师。王燿周名敬烈，字燿周，先祖为汴梁（今河南开封）人，始迁祖珉官御史，随宋高宗南渡居衢州，遂为西安（原衢县）人。其父国珍曾任镇海县训导。
在余绍宋印象中，他五岁时在祖父会宾客时见到了大汉先生，大汉先生即为王燿周。王燿周躯体魁硕，人称他肚子里的学问如其人，故被称作“大汉先生”。
王燿周读书斋前有双桂，与余家祠乐寿堂比邻，乐寿堂前亦有双桂。余绍宋九岁时从父读《尔雅》，苦其难读，就叩问读此书何为？又时见父习小篆，复叩问作篆何为？延秋公答:“此读书门径也，汝独不闻大汉先生有学问乎?此又学问之始基也，汝其志之。”
余绍宋幼时常闻王燿周与父交谈，其间涉及《说文》《尔雅》等。父亲每谈及王燿周就称其学问高深，余绍宋很是仰慕。
王燿周生于1863年8月，自幼颖悟，少承庭训，共习举子业，独讲求汉儒训诂之学，十九岁便为邑诸生，后为廪生。他为文自抒性情，不随波逐流，虽数次应乡试不就，亦不愠。其性孝友，出言蔼然，依于忠信，设塾授徒不倦，坚守敦品励行。
延秋公病重时，余母褚氏泣问:“以是藐诸孤，其若之何?”延秋公曰:“惟王先生可师之。”于是余绍宋遵父遗嘱拜于王燿周先生门下。次年，仲弟绍勤亦从学之。余绍宋初入塾时拜见师母蒋夫人，师母告诫他，你是孤儿，不学无以立。王燿周精于儒学，博通文史。两年后余绍宋学业渐成，成为县学诸生。
余绍宋学习极为刻苦，为强化古代经典的记忆，除背诵外，他还用小楷抄写经典著作，而习书法更是他的日课。他十几岁时读书习字所留下的《古文约钞》十册，铁画银钩，很有晋唐人的风韵。
余绍宋年少时，字就写得很好。自父去世，家境渐贫，余绍宋常为县学撰写文稿，城里也有许多人请他写对联，以所得润笔贴补家用。余绍宋十七岁时曾写过一副对联，用的是成句“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上款是“翀一先生”。翀一先生乃龙游名贤余恂后人。四十年后，翀一先生后人余昌棣拿此联给余绍宋看，余绍宋又题了一首诗在这副对联上，诗云：“旧痕岂意今犹在，老辈风规想风之。直似引蛇还奖借，不遗葑菲敢忘知。”
余绍宋十六岁时逢戊戌变法，改试经义策论，王燿周乃授以经世之学，每月必教授数课经义。1899年，十七岁的余绍宋参加岁试，得府试第五名，县试第三名。1900年，余绍宋在家设馆教书三载，学生有徐仲宣等人。余绍宋先后在王燿周门下求学七年之久。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清政府颁布《奏定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龙游凤梧书院改为凤梧高等小学堂，余绍宋四叔余庆龄任堂长，余绍宋担任了半年学长。后余绍宋游学四方，又留学日本五年。
余绍宋于王燿周，并不止于学。余绍宋娶曹氏即为王燿周作伐。后余绍宋远游，仲弟又学贾兰溪，亦不得归省，王燿周则常为其料理家事，且通其有无，让余绍宋安心游学。
王燿周尤好行慈善务，每有收入余款，识其年月、项目，原封存储，十余年不改其度。余绍宋感叹：“于师学行略有所窥，而孝友两端师尤克尽其道，然后知先君所谓可师者不仅为学一事也。” 王燿周之孝友品行对余绍宋影响至深。
余绍宋学成归国后，依然不敢有辱师门。余绍宋在《王燿周师六十寿序》中道：“远违师教，不获德性之涵濡，不闻过失之督责，神明自省，负戾是惧。”余绍宋待王燿周亦师亦父，他在京师期间返乡仅数次，归亦仅居数日或十数日，但每次返乡必先拜谒王燿周。
1918年7月初，余绍宋由京返衢，随即便到王燿周处拜见太先生、太师母及师母，坐谈一时许。14日返程前，又到王燿周处辞行。
王燿周不仅是余绍宋、余绍勤的先生，他也是余猷、余翼的老师。1915年，余绍勤请王燿周到家为余猷开笔。
1921年10月10日，余绍宋返衢为母六十寿庆。次日，客纷至，王燿周并孔博士等皆来。第三日，余绍宋又到王燿周，王燿周不在，遂拜见师母，又拜太夫子并太师母。涉及乡俚习俗事，余绍宋更是听从王燿周意见。10月22日，余绍宋早起悬挂春晖堂额，只因王燿周说今日为最吉利之日，故不得不悬，其实此额为漆匠做坏，余绍宋本欲重做。
1922年2月19日，余绍宋作书与沈省长，请其聘王燿周为名誉顾问。3月4日，余绍宋收到沈省长寄来的聘王燿周充名誉谘议公函，即作书为王燿周寄去。3月9日，得知王燿周咯血，余绍宋寝食不安。是年8月3日，王燿周六十岁生日，同门谋为祝寿。王燿周却之曰:“吾父母俱存，岂敢言老，汝等意固可感，然非礼也，其毋然。若以吾有一日之长，比于古人赠言之例，各抒所怀，吾固乐闻之。”11月8日余绍宋再回衢州，次日便上门拜谒王燿周并太夫子，谈两小时方归。王燿周病新愈，精神不如昔，余绍宋馈赠哈士马两盒。余绍宋见老师清瘦，已非往日魁硕状，但齿不落，发不斑，精神更显矍铄。余绍宋说老师是一病而瘦，穆然肃其清风之表，为长寿之道。以此宽慰王燿周。
余绍宋此次返衢家居先后四十余日。当时新居建于乐寿堂之旁，有精室三间，为养云池馆，馆前亦植桂树，绕以方竹，与王燿周比邻。王燿周喜其幽静，时时来谈。王燿周亦新建芸隐斋（现忠烈庙前40-1幢东南），余绍宋则间日或二日必有一访。王师于论学之余，常谈及先辈旧闻与离合之事。余绍宋想起初入塾时，双桂轩中海棠花放，与好友同坐春风，其乐何极，忽忽已二十五六年，不免伤感。余绍宋还为王席升太夫子题画像，为王燿周作寸书六屏。
此后两年，余绍宋均未返乡，与王燿周老师仅以书信交流。1925年2月9日，王燿周先生作古，闻此噩耗余绍宋伤悲不已。2月16日，余绍宋写联挽王燿周老师，文曰：“两世从游，岂徒教益难忘，亲切几同骨肉；三年契阔，何意死生永隔，心丧空忆仪容。”悲切之状，尽在字里行间。
1925年6月初，余绍宋再返衢，即往哭王燿周师，又看望王席升太夫子。太夫子时年八十有三，精神犹矍铄，二人相对欷歔良久。8月27日，余绍宋在京为王燿周撰墓志，铭曰:“皎然其守，蔼如其冲。呼嗟遗恨，孝不克终。于人不匮，于天则穷。我铭负石，永闭幽宫。”
王燿周逝后，余绍宋每次返乡，必去王家拜谒。1927年11月5日，余绍宋拜访八十五岁的王太夫子，见太夫子精神健旺犹昔，谈一小时许无倦容，步履稳捷，无老态状，甚感欣慰。至年关，余绍宋又为王席升太夫子画四尺中堂，并求太夫子于明春择日为耆征开学。
1928年1月23日，农历正月初一，余绍宋拜跪母亲大人后，即往王太夫子、王师母处贺岁。
正月十五，余绍宋为耆儿开蒙，十时半以舆迎王太夫子。十一时，太夫子先向先师孔子像行拜跪礼。余绍宋命耆儿行礼毕，然后向太夫子再拜，行贽见礼。礼毕授课，太夫子亲书“幼儿学，壮而行，上治国，下泽民”十二字。礼成，余绍宋谢毕，延至客厅开筵。太夫子每味一尝，后又食面一器，散席后仍以肩舆送归。
1932年5月12日，余绍宋为王太夫子九十大寿撰联： “上寿达百廿龄，犹有卅年享受；退归垂四十稔，不知几世修来”，并取珊瑚笺书之。
王太夫子仙逝前，自撰挽联、祭文。1933年1月1日，余绍宋前往奠祭时，因作联挽之：“怛化预知时日，喜惧两忘，拜观自制挽章，旷识真同陶靖节；览揆辱赐文词，劝箴备至，方冀更承面命，伤心顿失鲁灵光。”
所有的孝行中尊敬父母是最为重要，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则更难能可贵。一朝为师，一生敬之。在余绍宋的心里，王燿周一家人早已是自家人。
衢州忠烈庙前40-1幢东南角的老屋，如今只残存着数个老柱伞，还有一处青石板铺成的天井，依稀可见昔日的荣光。故人已去，往事成云，偶有风吹过，带有一丝尊师之馨，格外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