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壬寅清明小假尚有半个月，我便在“铁路12306”抢下返乡的高铁票。人至惶然中年，独身自南方饶城来京谋业数载，山迢水阔天遥地远，又遇疫情不时袭扰，平素归程寥寥，总是嘈杂过后，坐地无声起相思——思念咿呀学语的小女，思念专心功读的大儿，思念含辛茹苦的妻子，思念聚少离多的姐弟，更思念日见衰朽的老父，和离世经年的亡母……也思念故园院落里清明前后恣肆绽放的那株老梨树：开得那么莹白，那么纷繁，清风起时摇曳飘坠如飞雪，多像儿时单纯又富有的美好时光？
离乡的岁月里，除了春节，最让我决绝归去的时令自是清明，尤其母亲逝后。坐8小时的高铁自京辗转返饶，举家四口驱车返回德兴乡下老家，再约上远嫁浙江定居的阿姐和近在婺源谋生的小弟两家，会同老父和几个叔舅一道，于清明沿一条熟悉又日益扩大的路径，分别去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和母亲等先人墓前祭扫、修葺、悼念，也相互拢聚问候闲叙，复习曾经生活过的现场，巩固彼此间别后的亲情，谋划一家子未来的走势，已成为我刻骨铭心的情感惯性和风雨无阻的身心旅程。
接下来，我提前筹划着休假事宜，不断丰富着归乡行囊，更时刻关注着京饶两地的疫情演变和往返政策，始终揪紧一颗悬空的心，生怕情势突变返乡遭阻。果然，往往心有所愿则事与愿违，疫情不平之下是“疫”路不通：先是上饶经开区出现了确诊病例，再是弋阳县核实出阳性患者，然后是婺源出现若干病例并封城管控……北京寄居的社区开始发布通知，要求上饶婺源人员限制进京、其他人员进京社区报备+核酸检测+7天居家观察监测+返岗核酸复检；江西也将北京寄居的街道列为管控地区，要求返乡提前两天社区报备并携带24小时核酸检测阴性证明，抵赣后第一时间、地点“落地检”和“三天两检”，核酸检测结果未出前居家健康检测，不得参加聚集性活动；信州区和德兴市等地更是印发了清明不回乡《告知书》，录制了《你莫回》宣传短视频……不仅是我，弟弟一家在婺源隔离不能归返，姐姐和妻子因孩子就读的学校规定不能离县——这个清明的故园旧里，依旧丝雨纷纷、如泣如诉，只是曾经的那些断魂人未行至路上，而是各自远在天涯！
注定是回不去了！我按捺下身心里葳蕤疯长的思情与归意，线上办理退票，撕碎休假申请单，将沉甸甸的行李原样放回，电话里向老父空洞表达清明不归的憾意和祭扫缺席的歉意，托请比邻而居的叔舅陪老父上山祭扫，更随时关切着婺源疫情下小弟一家的生活状况。听小弟说，时值油菜花期，婺源游人如织、宾至如潮，具有很大的流动面和传播风险，且因名声在外社会广泛关注，因此，虽然这轮确诊病例不多，县委县政府仍予以了最高等级的重视和应对举措，不仅启动了全域封城政策并实施相应封闭管控和大面积居家观察、全员多轮免费核酸检测，而且很多宾馆和酒店都暂时停业了。一向颇为懒散的小弟，也报名当了社区的志愿者，每天穿着防护服、戴着红袖章，起先是帮助租居的社区对进出人员逐一登记并检查行程健康码、提醒戴口罩，后来是帮助社区宣传组织开展免费核酸检测，最近是经过简单培训后被安排给封控小区居民派送蔬菜食品。
我问他累不？他说他和一工友负责城西南工业园区1个封控小区500多户的菜品配送，车子将菜品送至小区门口，再用一辆三轮车拉至每栋楼前，没有电梯，一个单元12户，一趟12份约摸百余斤，自下而上放屋口并敲门告之，500多户全部跑完一趟也得老半天，加上防护服勒闷得紧，总是累得腰腿酸软、浑身臭汗，一点也不比过去上山打柴轻松。回去还得小心换服、仔细消毒才敢进屋。“县城全境的住户每三天就送一轮，分组负责相应片区，封控的居民有别的需要和诉求也帮着代购代办。其间有指派的其他活儿也得接。大家都很配合、很给力，都希望这轮疫情能早点扛过去，也对打赢这场疫情阻击战充满信心。”
我问他怎么不顾辛劳和风险想起去当志愿者？他想了想，略带腼腆地说，其实婺源的旅游经济主要靠油菜花期和晒秋期，和其他业主一样，在这旺季营业每歇一天，损失就大几分，带着这种郁闷和无奈，大家伙儿都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块使，争取尽早让社会面清零，让封控的婺源重新流动，让停摆的生活重新复苏，这既是县里的大考量，也是各自的小确幸！“这个清明缺席了回乡祭扫，但未缺席县里的抗疫大局，也不辜负壬寅年的春天来过这一回。只要能尽快赶走疫情、恢复营生，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就值得了！”——他关切着婺源能尽快恢复如常，而我，却由衷关切着疫情下的他们一家能始终平安如常！
清明午后，我斜倚京城斗室南窗下望天眺云、神游身外，一串手机铃声将我猝然惊回——原来，扫墓归返的表弟将一段剪辑过的视频发在家人群。视频里，两位舅舅从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维度慢慢走向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坟墓，然后献花、祭拜、拾扫，脸容愈显老迈苍桑；七八岁的侄儿雀跃其后，活力跳脱，似乎昭示着岁月更迭、时令轮回，死去的兀自死去，新生的兀自新生，惟有春野不枯、青山不老、绿水不腐，在永恒的流转中对抗着时间的隐喻、诠释着生命的意义……视频结尾赫然是故园的那株老梨树，此时迎风盛放，翩跹的莹白花瓣又随清风扶摇飘曳、飞舞成雪，仿佛暗告我故乡春光如昨、美好如昔！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都会到来！
□程杨松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