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梅花碑

小忧伤

那年盛夏傍晚,在铜钹山九仙湖游泳的时候,我听到一支唢呐的曲子从岸上传来。

没有任何前兆,薄暮时分,在寂静到没有一声狗叫的山间,看不见的喇叭突然搅起一阵排山倒海的声浪,第一个音符就高亢地切入正题——山头此间少一人。

耳朵还来不及反应,泡在水里的心脏先一哆嗦。其实细听,唢呐的调子并不哀怨,也没有刻意营造的悲伤感,但是你一听就知道那是在为亡灵送行。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唢呐了,尤其是乡村的唢呐——那几乎就是乡村大地上的音魂。唢呐是那样的极致,在村庄的天空中飘扬时,人间不是多了一对伉俪,就是新添了一个亡魂。

曾经,我是那样的厌恶唢呐——它喧哗,嘈杂,几乎和夏天的蝉鸣一样让人心烦气躁。吹手鼓着圆圆的腮帮,面无表情,仿佛生死与他们无关,悲喜也与他们无关。

树木和房子遮住了岸上送葬的人群,但我从嘹亮的唢呐声里可以听出是一支不少于十人的队伍。想起我曾经是这样类似的队伍中的一分子,并且以长孙的身份走在最前面。在沉默着的村庄,一个沉默了一生的人告别了人世,唢呐是庄重的最后的宣告。

十多年来,唢呐相继送走了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这些称呼,从我喊出第一声开始,它们就已经老了,像旧房梁那样摇摇欲坠。死亡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借助的就是我爷爷的遗体。在二〇〇六年的深秋,乡下老屋的厅堂,脑溢血的爷爷躺在地上,全身痉挛、抽搐,一口浓痰卡在他的喉管里,他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他用尽了余生所有的力气也睁不开薄薄的眼皮。

这是我对爷爷最后的记忆。从此我知道了,死亡最残忍的其实并不是剥夺一个人的呼吸,而是尊严。

短暂的悲伤之后,所有人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们一边活出明天,一边忘记昨天。慢慢的,我们忘记了爷爷,忘记了奶奶,如今,我们甚至忘记了他们早已故去,我们云淡风轻地谈起他们,好像他们依然是人间的一分子,只是不被我们看见。

唢呐开阔而幽深的喇叭,收藏着我每一位故去的亲人。

那支队伍在岸上树林的缝隙间闪现了十几秒,我看见了黑色的衣服和白色的帽子,但是看不清一个人的正脸。两柄唢呐引领着队伍的走向,后面的人稀稀松松,步伐缓慢地跟着,山路很窄,十多人的队伍很单薄,他们很快就被树林吞噬了。这是铜钹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错落山腰的房子有限,送葬的人也很有限。长空无云,山头很高。

在人世间的一个黄昏,在异乡的一支唢呐曲中,一个人的心头泛起了一粒一粒的小忧伤。

□谢宝光

2024-06-22 6 6 交通旅游导报 content_466528.html 1 3 小忧伤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