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韦 蔚
三十年前的一个上午,我在学校计算机机房首次尝试用金山WPS写作。机房里除了我,其余都是学生。就在我的文章即将收尾时,管理机房的老师踩着下课铃声从前门进来,边说着“同学们下课了我要关机房了”,边拉下了电源总闸。看到显示屏上已初具雏形的《女人四十》顷刻“灰飞烟灭”,我呆若木鸡。确切地说,我在断了电的电脑前坐成了一只菜鸟。尽管我都“女人四十”了,但还是粗枝大叶得很,我缺乏“总揽全局”的意识,虽说写篇散文原本也无多大的“局”,但文档处理的整个流程总该心里有数。但我恰恰心中无数,也没有先向电脑老师讨教WPS的相关使用方式,我只是在码字遇到问题时,就事论事向左右两侧的学生讨教一下,没有边写边保存文档的习惯。
那天我只想着写下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我和我的三位高中闺蜜。
那天,我未曾念及我的七十岁。
我在农历甲辰年最后一天的晨曦中醒来的那一刻,也未曾念及我的“耳闻无碍之境”只剩最后一天了。
而在二十多天前的某个夜晚(不记得确切的日期了),我对着电脑开始想我的“叩门”之举。那夜我想到了沈从文1931年6月写给张兆和的家书中被历代读者津津乐道的几句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
看过许多次数的云,
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那是沈从文尚未抵达而立之年留下的文字,信中“许多”的叠用,只是爱的铺垫。
于我而言,年届七十,我的“许多”倒是真的多了。
我曾在《我在儿童节里奔跑》中说:我在奔跑中点燃了我的花甲之年。
我又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中说:
这是一首老歌。
它比我只小了一岁。
如今我向着古稀而去,它却依旧还是童年的模样。
我还在《我是上帝借给我母亲的那个孩子》中说: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母亲即将迎来她的百岁,我则向着古稀一路狂奔。即便如此,我和我的母亲,依旧享受着儿童节的快乐。
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我真的感觉是向着古稀狂奔而去了,于是“叩开古稀之门”的言辞,渐次成为了“许多”之一。
2024年的最后一天,嘉如在微信的那头乐呵呵地约我吃饭,要为我庆贺七十大寿。
嘉如的邀约来自几个多月前的微信聊天。
那天是公元2024年10月24日,言思葭在十全十美群里向“我们这个年代的姐妹们”推荐了上野千鹤子的《闭经记》。之后又说“年纪轻的妹妹们略过”。之后直接@明靖桥畔——你轻轻飘过。
明靖桥畔在极速回应“我还是很喜欢你们那个纯真年代”之后,分享了《白衣飘飘的年代》。
我搜索了歌词,最后三句是:
那唱歌的少年已不在风里面
你还在怀念
那一片白衣飘飘的年代
我快速码字回应:
1996,那个年代已转过了身,锁上了门——真让人百感交集。
那年在学校计算机房的电脑上,我第一次在键盘上敲完了一篇文章,标题是《女人四十》。如今,我又蠢蠢欲动了,打算在敲了n的n次方的键盘上,再敲个《我叩开了古稀之门》出来。
一个月后跟嘉如聊天说起:还有38天就70岁了。
于是,嘉如便赶在2024年的最后一天向我邀约祝寿了。
我向嘉如解释:之前我是拿公历来说的,按照江南习惯,虚岁70得到乙巳年的大年初一……
旋即脑海中就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不能老是用嘴巴“叩门”了,你得赶紧在键盘上将门噼噼啪啪敲响了才是。
声音转瞬即逝,直到古稀已然,我依旧没有去“叩门”。
最近DeepSeek热闹非凡。
有天下午我终于兴起,请DeepSeek写一篇《我叩开了古稀之门》。
“指令”才发送,手机显示屏上一行行汉字便自下而上喷涌,675字的命题作文瞬息完成了。
文章紧扣题目,也没有一处语病,只是四平八稳。我想这大抵就是“机械手”的表情了。
旋即我又下达了“《我叩开了古稀之门》自由诗”的指令。4小节总共20行的诗句越发快速地自下而上喷涌——
门环锈迹斑驳
铜绿在掌心蔓延
我数着年轮
一圈圈
都是时光的指纹
……
我读到了诗歌的表情,只是未能扎心。
我继续出题:《从WPS到DeepSeek》,请写一首赋或自由诗。
一个个短句再次快速地由下而上喷涌:
在代码的海洋里
我们曾是孤独的渔夫
撒下WPS的网
捕捉办公的鱼群
这回我的心开始了些微的共振。
从WPS到DeepSeek
不仅是工具的更迭
更是思维的进化
在这片数字的海洋里
我们终将
找到属于自己的
那片蓝海
这是诗歌的结尾,它让我再次看见了那只“机械手”的表情。
今夜,我忍不住又向着“那片蓝海”而去——请以《有一首歌,从WPS唱到了DeepSeek》为题写一首自由诗。
结果不出所料,我得到的是“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的回应。
这蓝海终究无法代替人类歌唱。
歌者以情运气,以气托声,以声传情。
如此,歌唱是从情出发,最后归于情。
从WPS到DeepSeek,我走了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是何等的漫长又是何等的短暂啊!
人的生命真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但在窄如手掌的年日里,人的生命可以在爱的颂歌中走向光明。
在我终于“叩响”古稀之门的这一刻,我听见了三十年前我在键盘上噼噼啪啪的敲打声,听见了十全十美群里敞亮明媚的欢笑声,还听见我的百岁老母亲在枕上唱出的那一声“世界在背后”……
我也听见了自己的歌声,声声叠叠,向着那爱向着那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