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官舫
舫,字典里的解释是船。早在东汉,服虔在《通俗文》中就称“连舟曰舫”,可见舫的历史之久。兰溪西门有舫,大多数人知道的是花舫,即“茭白船”。出生于桃花坞的民国马鞍徐人徐詠平记述道:“茭白船以捕‘人’为荣,有美女如云,可设宴请客,也可开桌赌牌,政府抽收花捐,故不予禁止。外埠来兰商人,本城富家子弟,甚至因公来此的公务人员,都不免登船喝酒。”兰溪西门外山水十分可爱,尤其是夜景。南宋诗人杨万里曾说“系缆兰溪岸”、“人争趋夜市”、“一眉画天月,万粟种江星”。兰江风光如此清新脱俗,兼以酒色助兴,以至于到过兰溪的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兰溪的画船真好玩!”
兰溪水运全盛时代,每日上下有大小木船千艘以上,沿江三十五里,入夜灯火辉煌,真是舳舻千里。与这“劳碌命”的商船相比,花舫简直就是深处闺阁的小姐姐,何等悠闲自在。悠闲中透着繁华,繁华得有些喧闹。官舫则悠闲得异常冷清,以至于人们都忽略了它,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即便翻开泛黄的书卷,也难以寻觅它当年在清波中荡漾的孤独身影。所幸,乾隆初年大藏书家汪启淑寓居兰溪,以一个史学家独到的眼光留意到了它,赋诗一首:“城西江畔数牙樯,说是官人旧驾航。政简时清供应少,年年闲煞越船郎。”
一个“旧”字,仿佛让人见到了沉睡在烟波中的官舫——它们停泊在城西江畔,高大雄伟,却满身积尘,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掉漆。“年年闲煞”进一步写出搁置时间之长。诗人不禁揣测,恐怕那些船夫们都闲得发慌吧!
诗人一边因为自己的浮想联翩而脸上露出了笑容,一边拍着城楼的栏杆,由衷地喝了一声:“好!”——好在“政简时清供应少”呀!诗人生怕人们不明白诗中的深意,又自己作注道:“驿中官舫皆泊城西江畔,近年当事爱民,往来多自雇扁舟,而官舫经岁无撑驾之劳矣。”原来,并非是公事不繁忙,而是当政的爱民如子体恤百姓,宁愿自己雇上一叶小扁舟外出办事。在诗人眼里,官舫已经不是漂在水面上的船,俨然已经化身为一座座矗立在兰江中的丰碑。简政爱民的思想,此刻固化为西门城楼下这一根根挺拔的桅杆,与城中的赵清献公祠相映成趣。
赵清献即北宋名臣赵抃,为政清简,做官不讲排场,匹马入蜀,只以一琴一鹤相随。隆庆二年,其裔孙赵志皋高中探花,万历年间升任内阁首辅,兰溪城南赵氏一时名动天下。赵清献公祠及祠后的告天台也由此广为人知,成为兰溪最具魅力的文化地标之一,影响了此后一代代的兰溪学子和来此任职的官员。乾隆年间吴县人、内阁中书王诵芬上任兰溪知县后,拜谒赵清献公祠,将这种榜样的力量归结为经典的一句话:“应设行祠型郡邑,学将简易恤民人。”
做官与做人一样,言行一致才是真品德。这象征清廉简政的告天台,同样也见证了许多官舫的繁忙。咸丰年间,时任兰溪训导的温州泰顺人林鹗登上告天台拜访友人通判赵虹桥。当日晴空万里,视野极好,“清献祠堂最上头,登临衢婺望中收”,三江浩荡,犹如白练。多么令人心旷神怡啊!但不和谐的是,此时西门外的官舫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悠闲,“却怜旁午多官舫,忙似东南估客舟!”目睹这一切,林鹗只能发出一声沉重的喟叹:“循吏于今惟胜迹,何人到此不低留!”像赵抃这样清正廉洁、为民造福的“循吏”如今还有多少呢?
无独有偶,横山一带流传的民间故事章枫山背纤,也与官舫有关。明朝有个官员从杭州路过兰溪,官威很大,随行的船只多得纤夫都不够用了,官员就下令抓壮丁,一时人心惶惶。
事情传到章枫山耳朵里,他自己来到埠头,脱去上衣,把纤绳拉到背上,对士兵说:“你到上面说一声,别人不用来拉纤了,我一个人就够了。”士兵瞟了瞟眼前这个银髯飘飘白发苍苍的老人,心想不会是疯了吧?正想用鞭子赶他走,只听章枫山镇静地对他说:“麻烦你去禀报一声,说国子监祭酒章懋在这里给他背纤了!”
士兵一听,赶忙去报告了。不一会儿,那官员急匆匆从舱里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章枫山脚边不住地磕头,连连说:“老师,我错了,我错了!”故事当然未必完全真实,但章枫山确实阻止过八婺一场十几万劳工的浩劫。正德八年十一月,金华知府刘菃突然发布政令,要求各县每里送劳工百名,全金华合计十余万人,修筑八县城濠堤岸。退居兰溪的枫山以一纸信札向刘知府阐明“君以民为天,国以民为本,爱民勿扰民”的道理,平息了这场旷古大役。
唐太宗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官舫的一静一动,牵扯的是百姓的安逸劳苦,映射的是政府的得失成败,承载的是国家的兴亡浮沉。虽然兰江上官舫早已消失,但滔滔的兰江水犹在,斑驳的官码头犹在,巍巍的告天台犹在,日夜警醒着后来人……
(张绍芳)